大楚寻涪三十年,盛夏。
七月的济州正是阳光晴好的时节,那些隐隐约约跳动的光斑从竹林外跃进来,洒在窗户的撑杆儿上,让它剥落棕色的纹路,显出下面深深的红色。
内室没有关门,却拉着纱帐。
两双鞋放在窗边,绣花儿的那双凌乱地错着交叠在一起。
另一双是漆黑的布,看不出款式、看不出新旧。老老实实地摆在那块,让人心中不踏实。
一截玉臂突然伸出床被间,在空中挽了一个随性的花。听见女子咿咿呀呀地唱着不成调子的小曲,细细听去是在用春江花月夜的谱唱永团圆。
她一会儿便唱不动了,细细地喘着。
喘着喘着缓过来就开始笑,笑着笑着就又哭了。
她伸出手去揉乱面前的脑袋,男人的发并不顺,在根儿的地方硬的很。她听说有这样的头发的人薄情心狠,心狠尚且无从得知,至于前者嘛……
“娘娘近来可安好?”平静的声音。
美人娇滴滴地眨了眨眼睛,伸出食指斜斜靠在男人的唇瓣上。
“怎么会不好呢?”
她把问题抛了回去。
这内室里摆的、放的、赏的、玩的都是各地搜罗来的精品。
宫中装不下了于是到了济州彰显排场。
她眼神凉凉地扫了一圈,又转了回来。
男人长得并不算俊朗,有时细细看去还有几分苦相。她想了片刻便知道原因出在何处,只因他的上唇太薄了,没由来地招人讨厌。
“我最喜欢国师大人的嘴。”
他以为她兴致上来了,又在说荤话。她年少时待字闺中并不这样,旁人跟她说什么都红脸,碰也碰不得。
现在不过稍长几岁,就和从前截然不同了。
男人摩挲着娴妃的胳膊,上面滑腻的肌肤让他忍不住加重了力道。又是他也厌倦了终日的躲藏,可是总舍不得这一身皮肉。
见他笑着没有说话,美人哼笑一声,盯着他的眼睛轻轻说:“您一张嘴,保了我母家满门的荣华富贵呀…”
国师不说话了。
他粗砺的指腹勾着她的发丝,看着墨色缠绕在指尖。
“樱儿这是何意?”
娴妃娘娘出身在遍地一品的京城中不算显赫,可自昔年入宫后独得圣宠,母家父兄也跟着水涨船高——谁不说岑家生了个好姑娘呢。
岑时樱嘴里继续哼着那首永团圆。
寻涪二十七年的夏天,她也唱着这首不知哪里学来的市井小曲儿,在国寺后面的山上放纸鸢。纸鸢挂在了树上,一个陌生的男人替她摘了下来。
后来那个男人就摇身一变成了皇帝,她在岑家跪着谢了皇恩。
她此刻身侧的人在那日只是晚来了半个时辰,不多不少的半个时辰。
美人的眉眼耷拉下来,用葱白的指尖点着他的胸膛,凑近他的耳边轻轻笑着说:“昨儿个圣上拉我忆往昔、数今朝。”
“八年前圣上去国寺祭天,听了您的一句话说什么‘后山盛夏绿茵遍地’。”
“这才有了一段佳缘天成。”
她的眼神阴阴地落在某个位置,没有聚焦,不知在想些什么。
倏地,一个冰凉的吻落在她腿侧的鞭痕伤口上。
“圣上服散性子越发怪囧,你受苦了。”
娴妃咬牙,对方突然的温柔让她烦躁不安,但是也顺着说:“新欢旧爱,不想力不从心就要服散,越服就要更无力些。”
“国事压抑总要有个出路…”男人笑呵呵地回应。
美人翻了个白眼,服散伤身伤神,哪里来的那么大苦闷——要靠这些法子。
她很快便没功夫想了。
翻沉涌起的波浪掩盖了片刻的清醒。纱帐晃动,红烛摇曳,支着窗户的木杆儿稳稳地定在原地。
她勾着国师的脖子,却听见后室突然一声爆裂。
美人吓得瑟缩,国师沉着脸拉过衣袍跳下去,却只看到了窗外一截被踩断的树枝。
娴妃白着脸站在远处,手死死撑着桌案。
“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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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涪四十三年,圣上下旨命国寺重定供奉经书的人选。
国师称病,却说关门弟子中有一莲花童子乃南海观音座下一滴清露所化,颇有几分灵气。左挑右选着差事便像玩笑一般落在了一个小娃娃肩头。
秋分那日下了点小雨。
太子府清早便出了一辆青顶的小马车,论规格祖制是寒酸了,车中坐的却是当今的东宫和太子妃。
楚凭萧坐在中间,手中捧了一本经文。
他翻了几页便侧身去看身旁的人,她梳着最为普通的发髻,但是难掩那倾城容貌。太子遭贬谪后的日子,她永远都是这么素净。
人人道太子妃娘娘为了殿下用心良苦。
可是只有楚凭萧知道,她心中恐怕还住着他那个废物一样的四弟呢。
他的眼神落在她左腕的玉镯上,那个镯子紧的很,哪怕他赏了再多的翡翠也不曾见她换下——就好像是努力藏着什么。
他眼中没有笑意,却哼笑了一声。
凤命所属是什么人都配肖想的么?
男人放下手中的经文,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在感受到她微微的僵硬时,脸上的笑意也深了几分。
“今日定夺的莲花童子,是禾儿的旧相识?”他意味深长。
美人一顿,平静地向窗外看去。
「他又哭了!」
「怎么办啊……」
她去诵经回来,那人慌慌张张地抱着襁褓冲出来,额头上还有薄薄的汗水。
楚凭岚来了没见到她,却平白无故撞见了啼哭不止的婴孩。粗笨的男人哪里弄得好,一见她回来便急忙扔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