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婢女,向春白其实是侯府中挟势弄权的“女诸葛”,若当年没有她暗中周旋,穆佰金和尤氏不可能安然从京师抵达木河,更别说穆思卿孤身一人在京师,皆是她化解筹谋,庇佑安康。
向春白看到瘦脱相的穆思卿,将头重重磕地,“小侯爷曾问奴婢,是不是杀人盈野才能坐稳交椅,小侯爷可还记得奴婢的答复?皇上杀宣平侯,杀崇阳侯,杀曲周侯,皆因他们的‘义、善、仁’动了交椅的根基,杀之方能稳健。此稳健并非国之稳健,而是他私心稳健。小侯爷若想活命,需得去除‘义、善、仁’,需得变成不义之人、不善之人、不仁之人。”
向春白抬头看他,流着两行清泪,“小侯爷能做到吗,若是能做到,奴婢就留在此地,若是做不到,奴婢明早便回高山所。”
梁上挂下来一嬉皮笑脸的老汉,“春白,下人要有下人模样,哪儿有下人逼主子的道理。”
老汉是侯府管家蒋多的弟弟,亦是侯府暗桩的主事。几日前刚从燕山府过来,老蒋头是个异士,道家奇门掐指一算,知晓了穆思卿的满腹仇隙,便大咧咧地算准方位就来了,还提着两颗人头,一个是给穆佰金剥皮的行刑官,一个是把穆思卿押到土地庙的壮汉。
穆思卿盘腿坐在榻上,眼观鼻鼻观心,静得像尊坐佛。半晌后,双肩一耸,撑起罩在身上的衣袍,他颤颤巍巍向女诸葛伸出枯瘦的手指虚扶着她,重重吐气,“杀!”
穆思卿这两年养精蓄锐,可依旧身单力薄,在帝王的生杀予夺中节节败退。
叶晟死了,连累了毫无瓜葛的叶枫,入了狱便再未出来。
叶子璇如今深陷囹圄,他怕有人故技重施,便亲自来盯梢。这个女人待人接物自有一派论调,不卑不亢,她眼睛长得极像叶晟,只要一虚眯起来,穆思卿便知晓她要使坏了。
叶子璇虽然遍体鳞伤,但好奇心旺盛,拨弄稻草,抚摸土墙和栅栏,四处打量,显得兴致勃勃。
她对监狱并不陌生,算是半个工作地点,需要频繁进出与凶犯洽谈商议。可跨越到千百年前的古时牢狱,这是她从未料想过的,叶子璇哼着小调仰躺在稻草上,像是在沉浸式体验古代司法博物馆。
周县令来了两次,第一次抱着被褥,笑嘻嘻地命狱卒打扫牢监,点了火盆,放了卧榻和蒲团。
第二次备了叫佛楼的膳食:两碗水引蝴蝶面,一盅七星鱼丸汤,一碟荷叶肉,半打樟茶鸭,一品诗礼银杏。
周县令也不讲虚礼,撩袍坐在蒲团上,招呼叶子璇享用。
叫佛楼的菜品,在阴山县拔得头筹,他吃得眉飞色舞,“叶状师,请您过来纯粹避避风头,陈胜洪的大皮太招摇,愚民风言风语,飞短流长,您切莫当真。”
“周大人客气了,不必踌躇,但说无妨。”
“叶状师好眼力,那我直言不讳,”周县令捻着羊角胡,拿起一酒盅和一根筷子。
“这个”他点了点酒盅,“这个杀了人,却否认杀人,而这个,”他又举了举筷子“有罪状,却又无实质罪状。你来我往,成了死结,请叶状师指点本官,该如何破局。”
叶子璇啃完樟茶鸭,嘬了嘬手指,喝了口鱼丸汤,“周大人是想问我,”她指酒盅,“他杀了人,说没杀,可这筷子又缺少最直接有力的证据,无法揭示杀人者的谎言,此时身处被动,该如何为之?”
“正是。”周县令颔首。
“简单!”叶子璇拿筷子轻轻敲击了一下碗沿,“避实击虚。”
“何意?”
“回避无法作答的实质问题,抓住他的“虚”处,即不确定,模棱两可之处。而后,抓住他此处的薄弱思绪,一鼓作气,乘胜追击,逼他无路可走,直接将死。”
叶子璇眼神明锐,语调肃杀,端坐在梁上的穆思卿看不清她面容,却能捕捉到她磅礴的锋利气势。
他有自己的消息路子,知晓叶枫和罗氏的为人,也知道叶家小女是个任性丫头,哪里会有这般见识与严酷。
“叶状师之意,是攻他虚处。”
“虚处是谎,谎话要圆谎话,需更多的谎话填充,虚虚实实,最经不起穷追不舍的深究,待辩驳清楚后,所有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周县令兀的击掌,“妙哉!我原以为叶状师手持一张假文书,是招摇撞骗,未想真是八斗之才!”
叶子璇不动了,惊疑不定,缓缓看向他。周县令颤着俊逸的胡须,冲她春风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