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凤体违和,昭宁自是匆匆梳洗后便过去请安,只听太医把脉良久后斟酌道,“太后的病症盖因忧思而起,恰逢暑热天气,湿邪入侵,引起心脾两虚,血气失和”
这时,康熙下了朝听说太后抱病也赶了过来。
太医便将话重新说了一遍。
太后略显苍白的脸上浮出几分笑意,“太医谨慎,一点小毛病也说的这么郑重其事,倒吓着皇帝了。不过是昨晚没睡好罢了,不打紧的。”
康熙正色,“是儿子不好,这几日后宫不太平,太后也不得安歇静修。”
太后笑容不改,“皇帝说的是哪里的话,惠妃敦厚持重,由她主理六宫事宜,凡事皆无不妥,哀家自是可以躲在这宫里颐养天年。”
等康熙又问起太后何事心烦忧虑时,太后又捻起之前那一番说辞,“哪有什么‘心烦忧虑’,只是人老喽,凭空就添了这些小病小痛。”
舒和奉了茶,又借口说要亲自熬药,和梁九功对个眼神后领着太医、宫人退下,最后还拉了一把毫无眼力见儿的昭宁。
殿内只剩他们两人,太后端起茶盏好半天也没喝一口,原封不动地放下后才悠悠叹了口气,“这两日哀家总是梦见太皇太后。”
她语气轻柔和缓,说起梦中场景时声音愈轻愈软,像是担心高声会戳破这脆弱的梦境泡沫一般。
“那年腊月她老人家病情加重,拉着我的手说嘴里苦苦的没有味道,又说要是在草原上,这时节就该喝奶茶了。我就亲自去煮了一碗,她就着我的手喝了一口,欢喜的很,说就是这个味道。”
“这两日,我便让舒和煮了几次。”太后的声线微微挑起,以一种稍显轻快的语气道,“许是喝多了腻住,这才觉得脾胃不适,难有胃口,皇帝不必担心。”
康熙未觉轻快,整个人沉浸在思念哀伤中,好一会儿才道,“皇玛嬷却好久不曾入我的梦中了。”
他没有用“朕”,而且已过四十的人了,语气中却流露出小孩子似的委屈,“皇玛嬷只想念太后,而不曾想我。”
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背,嗔怪道,“皇帝怎能如此说,你可是她的心头肉。”
外头乌云蔽日,偶尔遗漏下的一丝半缕阳光,顺着窗户洒了进来,微弱地照在这两人身上,像是陪着他们安静怀念一般。
康熙看着窗外,好半晌才转过头来,下令今日不见大臣和妃嫔,只在慈仁宫陪同太后抄经,最后还要亲自送去宝华殿,供奉于佛前。
这个消息不到一刻钟就传遍了六宫。
嫔妃们也纷纷抄起佛经,表达对太皇太后的孝心。
其中,孝心最重的当属贵人郭络罗氏。
她泣涕涟涟地表示,自己之前幸得太皇太后慈厚关怀,铭感于心,永世不忘,昨夜又得太皇太后入梦,受宠若惊,无以为报,只求能在宝华殿日夜为太皇太后念经祝祷,以慰平生。
太后听到这话,大为触动,但又不忍她正值好年华却要常伴青灯古佛,特意命舒和过去相劝,说只要她有这份孝心就足够了。
然而,郭贵人心意已定,连连磕头请太后成全,最后更是哭到身体发软,差点晕了过去。
康熙听了回禀,放下笔替她求情,“难得郭贵人一片诚心真意,太后便成全她吧。”
太后叹了口气,满脸的心疼和不忍,挣扎了好半天才道,“那便依她吧。宝华殿的日子清苦,舒和,你挑两个稳重得力的人送去伺候。”
昭宁知道消息后,去了储秀宫,但郭贵人已经走了。
郭贵人去宝华殿虽是带发修行,却也算作佛门中人,之前凡尘中的身外物不便带去,因而也不需要收拾什么东西,朝着慈仁宫的方向叩头谢恩后,便在静成的陪伴下去了宝华殿。
昭宁又转头去了宝华殿,赶到时郭贵人在两个嬷嬷的陪伴下拾级而上,几步之外是目送她的静成。
郭贵人的步子很慢,不过级台阶,她却走了好半天。
或许是昭宁离得远的缘故,她觉得郭贵人的背影格外瘦小。这宝华殿也并不阔大,可与她一比,就显出那压倒性的气势来,是足可以将她结结实实笼罩于内的那种压倒性。
乌云未散,沉沉地压在那一方天空中,也似乎压在了人的心头。明明是夏日,却透出几分秋冬的萧索意味。
昭宁看着她慢慢走上台阶,看她一步步离开了外头明媚的夏日,而在不可抗力地迫使下,走进那萧索的秋冬。
眼前忽然浮现出,从慈仁宫出来时她看到的场景。
隔着明窗,康熙与太后俯首抄经的身影显得朦胧模糊,人影绰绰,看不清眉目。
这端坐低首的两人,就是这片天空下的“不可抗力”。
真是不可思议,又,让人难以接受。
静成也在注视着郭贵人的背影,看着她终于走到大门前,没忍住叫了声额娘。同时“吱呀”一声,门轴转动,她不知对方有没有听见,反正是没有等到一个回头。
转身离去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惊奇且诧异的发现,昭宁的脸色比她还要难看。
她甚至都想打趣一句,“不知情的人看到了还以为那是你额娘呢。”
但说出口的却是,“不必为我担心,宝华殿是个好去处,何况又还在宫里,总能见到的。”
停顿一瞬后,语气里甚至还带了感激和庆幸,“还是要深谢太后替她保留了最后的体面。”
静成的心情简单明了,而昭宁却是万种情绪堵在心口,沉得直往下坠。
因这心间巨石砸落脚面,她才认认真真低下头去看脚踩的这片土地,也正是这种坠石感才让她生出几分真切。
莫名穿来后或亲身经历或耳闻目睹的两件大事,真的这样轻飘飘地结束了,连同惹出这些事情的那个人,也如尘埃一般无声地被吹落到了另一处境地。
可是真切中,又透着一种不真实感。
这种感觉,连昭宁自己都觉得说不清道不明的。
妃嫔们都在抄经表孝心,皇子皇女们也不例外,就连胤祺,这个一年拿笔次数不到十次的人都亲手抄了一卷,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只有昭宁没抄。
上书房散课后,胤禛来了。听说她昨日中了暑气特来关心,还拿出一卷佛经,满篇正楷,清秀工整。
“既然病了还是要多休养,何况你对太皇太后素来孝顺,想来她老人家定不会介意。”
这话说得比今早的太医还有水平。让人听了都不会对“偷用别人试卷后改成自己名字”这事儿有任何愧疚。
昭宁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下,“谢四哥。”
胤禛又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的话,略坐坐便走了,昭宁起身相送,但没走几步他就停住了脚步。
此时院内无人,寂寂只闻风声。
胤禛忽然说道,“我以为你就算不为自己,也会想着为十四弟讨个公道。之前倒不知道你和四妹感情这般好。”
昭宁愣了一下,这个“不为也会”的强调重点,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下一瞬她反应过来,“你、你什么意思?”
胤禛没有回答,只道,“不过你有皇玛嬷照料得宜,额娘也更放心些。”
这句话本是就是对上个问题的回答,所以昭宁脱口的那句“你都知道了?”虽是问句,语气却很肯定。
“不只是我。”胤禛道,“坠马一事处置并不合章程,再一联想那匹马本是谁的坐骑,以及你之前的落水,就大概能猜到,何况今日”
他没有说完,但昭宁已经明白了,并且终于理解为何静成要以那样的语气说“深谢太后替她保留体面”。
在阖宫都几乎心知肚明的情况下,以一种“遮天蔽日”的方式掩盖并强迫所有人承认接受一套新说辞,这的确是保留体面。
虽然这手法并不是多么天衣无缝,但年事已高的太后,肯为此费心,落在静成眼里已是殊荣了,难怪她如此的受宠若惊。
昭宁抬头,看着比她高出半个头的胤禛,像是解不开高考最后一道数学大题时一样,眼中尽是困惑。
这真的是什么值得庆幸和高兴的事情吗?
连你那句“你有皇玛嬷照料得宜”都透着喜色。
胤禛不解地看着她,像是没有理解她的困惑。
昭宁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被别人居高临下透视且支配的恐惧,想了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