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暤搂着忆之,又呆了一阵,听章元回报已经准备妥当,这才抱着忆之往额济纳河下游走去,待将她放入小舟中,一时情难自禁,又落下泪来,须臾,止住泪。
章元将大红的鹤氅翻了个面,露出里面白绒绒的里子,将红色的那一面盖在了忆之的身上。
元暤道:“她爱花儿,可惜这会子,什么都没有。”
章元缄默了半日,说道:“姑娘想回家,没有比回家更能让她高兴的。”
元暤凝望着忆之的脸,笑道:“先时见她病恹恹,脸儿蜡黄,瘦的脱相。这会子,被这雪地暖阳一烘,反倒又美了……”他用指背摩挲着她的脸,说道:“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章元笑道:“姑娘就是睡着了,只不过这一觉有点长,再醒来,也不知是何时。”
元暤扶着小舟,说道:“我不该带她来西夏。”
章元又笑道:“我看姑娘很喜欢西夏,这片土地虽然贫瘠,却有着别样的美丽。姑娘曾经想要在这儿好好的生活。”
元暤喃喃道:“是啊……我怎么忘记了……”他又呆了许久,这才将小舟送向远方,他的目光紧随着小舟,又将右手浸泡在彻骨的河水里,仿佛如此,就能伴她一起。
小舟沿着亮亮的河水飘地只剩一个黑点,元暤站起声,握了握已经没了知觉的右手,眼望着小舟飘去的方向,说道:“章先生,嘉宁军往后就交给先生了,野利荣万将降为副帅,听候先生调遣,他是个炮仗脾性,还请先生多担待。”
章元呆了半日,蓦然醒了过来,双手作揖,恭敬道:“谢兀卒!”
元暤不语,眼望着他惦念的那人,久久才挪步。他将余事交托给章元,并不停歇,立即上马往兴庆府归去。
却说麦提亚背着剑,眼望着小舟,沿着额济纳河,在雪地一路飞奔,留下一串麦穗般的脚印,她数次阻挠,拦不住小舟,小舟东碰西撞,顺着急湍的河水向下而去。
麦提亚紧追不舍,她取出腰间的鹰抓钩,捏着绳索在空中盘旋挥舞,又骤然甩了出去,鹰抓钩勾住了船沿,麦提亚被巨大的力量拖行了半日,余光见到一棵巨大的胡杨树,忙扭身一绕,将绳索绕过胡杨树,又用脚蹬着树身,使劲了浑身的气力拉扯,绳索在胡杨树上磨砺了半日,小舟终于停了下来。
麦提亚急喘着,又围着胡杨树绕了好几圈,将绳索牢牢固定住,这才又往小舟走去。
她踏着河边的石砾,双拳松放了一阵,这才一鼓作气,握住绳索将小舟往岸边拉,她将身子后倾,双脚紧蹬大地,一步一顿,终于成功,小舟的一端上了岸,不再随着河流漂泊,麦提亚跌坐在地,累得气喘吁吁。
她歇了半日,又站起身走了过去,她将鹰爪钩牢固了一番,又从袖兜中掏出一瓶药,掀开大氅,见到忆之白嫩嫩的脸,又饮下药水,以口相渡,这才松了口气,又去往附近拾来柴火,用火折子点燃。
麦提亚脸儿映着火光,从行囊里取出胡饼架在火上烤。
过了半日,忆之发出了一阵咳嗽声,挖心搜肝。她猛地坐了起来,不觉晕晕乎乎,又两眼一翻倒了下去。麦提亚见状,将手中的柴火放下,走了过去,又从暗兜里掏出另一瓶药,倒出一颗红药丸,喂给忆之。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忆之再次醒来。她感受到一团温热的火气在胸口灼烧。
麦提亚将她扶起,说道:“我喂你吃的是精血丸,可为你提一时之精气。”忆之呆了半日,点了点头。
麦提亚扶着忆之走到篝火旁坐下。
忆之恹恹问道:“麦提亚,衣裳呢?”
麦提亚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套男子的青绸长衫与儒裤,为忆之换上。见她无比虚弱,说道:“你可知道助你假死之药何等虎狼,倘若那嵬名元皞不肯放手,再迟个片刻,你就真死了。”
忆之无力地笑道:“这会子,不是还好好的吗。”
麦提亚盯了忆之半日,只得轻叹了一声,说道:“你的身子已经败坏,日后可得好生调理,再不能犯险!”
忆之点了点头,说道:“可得多谢你了。”
麦提亚又为忆之将长发绾髻簪好,忆之又问道:“麦提亚,你多大?”
麦提亚说了生辰,忆之笑道:“比我还要小一岁,我倒能托个大,听你喊一声姐姐。”
麦提亚瞅着忆之,又低下头去烤胡饼。
忆之正与说话,忽听见脚步声杂沓,不多时,便有宋军手持长戈团团围了上来。
忆之见是宋军,朝麦提亚使了使眼色,麦提亚只得按下不表,忆之气息奄奄,说道:“军爷,我是宋人!”
为首的宋军小将,将忆之与麦提亚上下打量了一会,说道:“如今西夏贼寇反叛,正是交战之时,你若是个好人,又为何在宋夏边境徘徊。”
忆之道:“我乃宋国侦探,曾涉入西夏兴庆府,胸中有大致舆图,又兼探得一些军机要秘,略通党项文字,可为宋军抵御西夏人略尽绵力。”
忆之见他半信半疑,又道:“军爷若是不信,只管将我捆回去,给我纸墨笔砚,我所言是虚是实一探便知。”
那小将思忖了半日,下令将二人捆起双手,跟在马后,又率领大军,继续往山上去。
麦提亚见忆之脚步趔趄,面如纸色,急道:“你为何不道真实身份,这又是何苦。”
忆之气喘吁吁,说道:“父亲当众杀我,换取三舍之地与暂时的休战,如今我又在这儿出现……只怕他们不信,还要生出波折,不如隐姓埋名等待时机。我早已想明白,倘若侥幸能活,就助宋军抵御西夏,旁的暂时不考虑。”
宋军沿着泥泞的山路,一路上行,终得一处城堡,城堡残垣断壁,年久失修,处处可见工匠士卒正在修缮。又至一处陋屋,士卒将麦提亚与忆之推入屋中,须臾,又搬来矮案,油灯,纸墨笔砚等物。
麦提亚见忆之浑身打颤,猜测精血丸将失效,恳求道:“军爷,她为打探军机要秘,深入虎穴,如今伤势过重,倘若不好生调理,恐怕要不好的……还请军爷赏口热汤热水,让她暖一暖。”
看守忆之的士卒对望了一眼,说道:“这样的地方,我们都没有汤喝,更何况他,还是老老实实画舆图吧,倘若证实了身份,也不愁大官人不重视你。”
麦提亚只得又求道:“军爷,那还请军爷赏口热水喝,她实在太冷了。”
先时小将闻讯走来,他听了麦提亚的话,又见忆之当真毫无气色,摇摇欲坠,遂命人燃起火盆,再端碗热水来。士卒领命去了,不多时,屋子里燃起炭盆,又端来热水。
那小将见忆之哆哆嗦嗦,握不住笔,只得将玄青的鹤氅解下,披在她的身上。
忆之道谢,又同麦提亚道:“麦提亚,再给我吃一颗精血丸。”
麦提亚蹙眉道:“你不能再吃了。”
忆之道:“你将精血丸化在水里,我慢慢喝,不会有事的。”
麦提亚怒了半日,只得照作。
忆之喝下一口精血丸化出的汤水,执起笔来,只是寥寥几笔,便画下了西夏皇城的大致版图,继而绕着皇城,继续勾勒民房,大街小巷,佛塔,祭祀台,学府等。
那小将见状,心中纳罕,越发审视忆之,不觉又盘起双腿与她隔案而坐,仔细去看舆图,说道:“这布局,倒是同汴京城大同小异。”
忆之恹恹道:“不仅是布局,连各宫门,坊司之名也都与汴京皇城的相同。嵬名元皞搜罗中原不得志的文人,延揽公卿将帅。仿照中原制度,设立官职。中书令、枢密院、三司一应照搬,以平章政事为首,下设十六司分掌,将辖境内分为州、县两级。
他海纳百川,朝堂中不乏汉、回鹘、吐蕃人为重臣,通晓各国政权礼仪制度。还命人创立党项文字,咱们就算截获了机密要闻,也不知其详。又设立‘藩学’与‘汉学’,将《四言杂学》、《孝经》、《尔雅》等汉学经典翻译为藩字,作为科考题试之一。”
她一口气说了太多,不觉更加虚弱了几分。
那小将听得双目圆睁,诧异道:“什么,什么,你,你再说一遍,我,我没记住……”
忆之喘息着,说道:“待小人画完舆图,自会一一誊录,不知小将军如何称呼?”
那小将连忙道:“快,快去把我叔父请来!”话音未落,却见忆之双眼一翻,晕倒在了麦提亚的怀中,赶忙又招呼士卒再燃火盆,又命请郎中,上条褥,软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