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提亚道:“石先生数次直谏,范大官人反叱责,他黄口小儿,不知战乱之苦,西夏贫瘠,能有如今的富贵尽数仰仗大宋之恩,岂会生出歹毒之心。党项羌族皆戎马事畜之辈,不懂道理,没有礼教约束,族内常有纷争祸乱,焉知此事不是因他们内部之祸所起。倘若收留了此人,便是自毁盟约,失信于人。”
她顿了一顿,说道:“又说,投奔宋国而来的西夏军,听闻了此消息,尽数半途折回。到了延州的军司也被边防阻拦劝回。我方才收信鸽时,正见一个宋人,押解着嵬名山予与他的家眷,往议政大殿去。”
忆之猛然站起,往寝殿外去,她四下看了一阵,直瞪瞪穿越林立的书柜,活动墙上的机括,墙面往里坳陷,露出一条暗道,又提着裙裾拾级而上。
她一路急步,只觉血气翻涌,用力推门,一道光漏入门缝,她铆足劲儿推开,眼前一亮,天下大白。
她居高而望,宫墙楼宇尽收眼底,倏忽,一支厉箭穿云破霄而来,划破她的脸颊,直直攒入她身后的石墙,她往后跌脚,一时泪流满面。
又有数枚箭镞裹着疾风呼啸而来,麦提亚带着忆之前仰后合,躲入暗道。
她叱责道:“姑娘,越是如此,你越该沉住气才是!”
忆之急喘,说道:“是啊……”说罢,扶着墙缓缓往下走,她浑浑噩噩,穿越两壁书柜,回至寝室,在圆床的台叽上坐下。
麦提亚捧了药匣子替忆之上药,说道:“偏巧伤在了脸上,又得费心在他面前掩饰。”
忆之抱着双膝,出神道:“范叔父与父亲是同窗,一举登科的贤才,振恤饥疫,平定水患,也是功绩显赫的人物,这关节,他怎么就糊涂了?”
她又怔怔道:“清凉万杉下,苍翠五峰前……我最喜欢范叔父的这两句词,可风花雪月在铁蹄面前,一文不值。”不觉又垂下两滴泪来。
倏忽,又听一阵嘈杂,野利玉蓉气势汹汹,带着两列禁军闯入秘阁。
忆之站起身,还未来得及行礼,已经捱了一记耳光,顿觉脸上热辣辣地刺痛。
野利玉蓉豁然拔刀,架在她的脖颈上,怒目圆睁,叱责道:“说,你为何要上望台!”
忆之道:“也没什么,只是觉得闷地慌,想要看看风景。”
野利玉蓉冷笑道:“我看未必,想是姑娘效仿妲己西施,人在曹营,心在汉吧!”
忆之道:“皇后过奖了,忆之容貌粗陋,可是不敢当。”
野利玉蓉还欲再说,吴皞从她身后飞奔而来,作揖道:“皇后娘娘息怒,万不可如此鲁莽。”野利玉蓉怒喝道:“连你也要帮她!”
吴皞低声道:“皇后娘娘,臣下这是在为皇后娘娘着想。”
二人僵持了半日,野利玉蓉收刀,又满眼怨毒射了忆之一眼,吴皞作揖道:“晏姑娘,兀卒有请。”
忆之不觉发怔,问道:“去哪儿?”
吴皞道:“教坊司,兀卒在教坊司大摆宴席,款待宋国来使,请姑娘一道前去。”
忆之蓦然明白了野利玉蓉为何满脸愠色,她不知此去会见到何人,一时踟蹰不前。
吴皞又说了一遍,忆之只得启步,随着吴皞前往教坊司。
吴皞一面引路,一面说道:“姑娘有所不知,皇城南北设有二门,东西设有一门,每一门左右两侧建设阙台,每一座阙台设弓弩手精兵五名,日夜兼班守望。各宫楼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上至望台,违令者可先杀后奏。姑娘若闷了,大可往园林散心。又或者,去教坊司耍玩,坊里的姑娘也惦记姑娘。”
忆之道:“谢吴先生指点。”
二人乃至教坊司,吴皞携忆之从旁等候,不多时,元皞率领众人,携宋国使臣而来。
忆之见那些人从未见过,悄悄松了口气。正松懈之际,元皞笑着迎面走来,搂着忆之往教坊司内去,忆之不妨,被推搡着,穿越欢门。
坊内登时奏响管弦丝竹之声,震耳发聩,又见殿内锦绣翻飞,彩衣女孩们笑容可掬,盘旋而开,丹墀之上,铺着彩锦大条褥,对设靠枕。
元皞搂着忆之拾级而上,将宋国遣送嵬名山予的使臣丢在了台叽下。
使臣不觉白了脸色,正欲说话,彩衣女孩团簇了上来,围着他又是说又是劝,又是嬉闹,又是贴身推揉,将他在台阶下,按下坐定,又满斟了葡萄酒递到他的唇边。
使臣被缠不过,吃了两杯,又有女子拉起他在殿内欢舞。使臣红着脸,连连摆手,夏州的官吏纷纷参与其中,搂着女子起舞。
元皞笑望着众人,搂紧了忆之,附耳道:“你且看着吧,你选了我,是最明智的决策。”
忆之不觉血气翻涌,身子微微打颤。
酒过三巡,苏努尔忽然将五花大绑的嵬名山予与他的弟兄子侄押入殿中,引了众人哗然。
元皞举杯站起,踩着台叽往下,说道:“诸位远客兴许有所不知,自古有云,五月,日长至,阴阳争,生死分;五月初五,这种阴邪之气为至极,又说端午产子,长及户则自害,不则害其母。我偏巧,正是那五月初五降世。”
他继续说道:“在唐朝,皇帝赐我族姓李,在宋朝,皇帝赐我族姓宋,又还有几人,记得我族本姓拓跋。”他又笑道:“姓氏,代表的是一支部族,本是无上的荣耀,可你们道可笑不可笑,我们的姓竟然可以改来换去?”
元皞握住苏努尔呈上来的大刀,围着嵬名山予走了一圈,说道:“我祖父李继迁,用数十铁骑发展为拥有河套、河北大片国土。我自幼随父李德明,南击吐蕃,西伐回鹘,开疆拓土,如今已坐拥夏、银、绥、宥、静、灵、盐、会、胜、野、甘、凉、瓜、沙、肃等十多个州郡,其东南有横山可据,北部横跨贺兰山脉,西边直达祁连山、焉支山险要。
我为何还要俯首称臣,连个姓氏都要旁人来赐?”
元皞又踱步道嵬名山予之子身边,左手握住他的发髻,山予之子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呜呜哭着,眯着两眼淌泪,元皞毫不动容,右手手起刀落。
鲜血飞溅,他的脑袋滴溜溜滚到了嵬名山予的膝盖旁。
嵬名山予滚下两行热泪,悲痛欲绝。
元皞用拇指抿去他脸上的血点,又提着大刀,走到嵬名山予的二弟身旁,说道:“我要诏告天下,我族不再姓李,不再姓赵,而是姓嵬名,党项语中,元,元皞的元!”又是手起刀落,斩去了他的头颅。
忆之浑身打颤,已经没了唇色,她闭上眼睛不忍去看。
元皞对宋国官吏道:“他说得没错,我是有叛宋自立之野心,且已谋划多年,只差一战。”他向嵬名山予走去,握住了他的发髻,对他说道:“你是我的亲叔父啊,你怎么不向我,反而向着别人?还带走了我夏州近半的兵力……你就不怕我吗,我连我的母亲,妻子,孩子都能下得了手。”
他笑了起来,说道:“只可惜,谁也想不到,你投靠的人,竟然把你送回来了。”不觉又摇了摇头,重复道:“送回来了。”
嵬名山予满眼悲戚,望着元皞。
他又笑了一阵,手起刀落,将头颅丢到了一边。说道:“再传我军令,神勇,静塞,祥祐等叛军将帅心志不坚,受人蛊惑叛夏,即刻腰斩。擢升野利驭祈,野利荣万,苏努尔三人统领十二监军司。”他又看向了使臣。
使臣不觉寒毛卓竖,浑身打颤,结结巴巴道:“你,你这小丑,尔等贫瘠蛮族,又岂是我泱泱大宋的对手,吾等将,将叛军诸子送归,本是给你了莫大的体面,你不知感激,反倒口出狂言。你只,你只等我上报朝廷,出师征讨,旋即诛灭尔等!”
元皞笑着朝他走去,那人唬地双腿发软,不断后退,几乎无法站立。
元皞在他跟前站定,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用沾满了鲜血的手,指着他说道:“好,好个旋即诛灭,你倒是有胆识。”他笑了一阵,说道:“上立国诏书。”
章元从袖兜中取出立国诏书奉上。
元皞两眼直直盯着那官吏,伸手接过诏书,递了过去,那官吏颤颤巍巍接过,元皞先时握着不放,僵持了须臾,才松开了手,在诏书上留下一抹血渍。
他又说道:“吴先生。”
吴皞上前听候。
元皞道:“备上青盐,骆驼,岩羊等诸礼送使臣回国。”说罢,掷下大刀,转身走去。
忆之望着浑身浴血的元皞,两耳听着哀嚎,犹如走了真魂,直到元皞走到跟前,又星眸闪烁,望着他,滚下两行热泪。
元皞伸手去牵她,忽见手掌鲜血淋漓,在锦袍上抹了抹,才又去牵她,拉她跨过满地的断尸残骸,穿越两壁人墙,出了教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