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皞沉声半日,说道:“一个女人,成日睡在男人堆里,也不怕露馅。”
章元道:“兀卒也不必担心,她自有她的鬼主意,我打问到,她说那群伙夫瞌睡声重,睡不好,有时精神恍惚,一会放多了盐,一会忘了去腥。那位伙头军指挥使干脆就让她搬去自己帐里打通铺了。”
元皞问道:“那伙头军指挥使是哪一个?平日给我送饭那个?”
章元点了点头。
元皞斜着眼看帐顶,几乎要捏碎了手中的酒盏。须臾,又说道:“盯着她,别叫她讨着机会进到我跟前来。”
正说着这话,忆之端着饭菜步入大帐,她压粗了音儿,高声道:“兀卒请用饭。”
元皞不觉一口浊气闷在了胸口,两只眼睛射了过去。
章元忙道:“怎么是你,你们指挥使呢!”
忆之道:“指挥使一个不慎砸伤了腿,且要养一阵子呢。只得暂且由我来送饭菜。”
元皞高声道:“那也不必你来!”
忆之闻言,点了点头,说道:“好,小的往后再不到兀卒眼前便是。”说罢,上到前来,跪坐下,将饭菜摆在元皞跟前的案上,道:“兀卒慢用。”又顿了一顿,低声说道:“不知兀卒这两日离了我,睡得可好?”
元皞听出暗射,霎时热血翻涌,伸手要去抓她,忆之一溜烟飞跑了出去,过了半日,又倒退回来,说了声“兀卒再会。”又逃也似地跑了。
元皞重拳捶案,案上的碗碟俱是一跳,他指着帐外,说道:“马上把她给我送回宫去!”
章元应声作揖,正要外去,又被元皞喊住,只见他低歪着头,沉声半日,说道:“把她抓来,另外弄顶帐篷看着。”
章元又作揖应是。
元皞不觉恼怒,断喝道:“给我看牢了!”
章元应声又要外去,走了两步,又被元皞喊住,听他问道:“原来服侍她的那回鹘女子呢?”
章元道:“并未见到。”
元皞道:“八成是这个人带她逃出皇宫,又混入军营,可见也有些才能,想方设法找出来!”
章元应声,这一会不敢直接去,只等了一阵,又听元皞喝了一声:“还不快去。”这才慌忙去了。
适逢章元去后,苏努尔又往帐中来,见了案上摆着一大盘炙羊肉,一碗羊肉下水汤,随手拿起一块来啃,不觉表皮焦脆可口,肉汁香嫩,登时拍案叫绝,说道:“这味儿可和我在外头吃着的不一样!”
说着,又端起汤碗,吃了一口,又叫好道:“这也太好喝了!”遂左右开弓,连吃带喝,好不痛快。
元皞见他如饿狼扑食,眼瞅着盘子见了底,才说道:“这可是你讨厌的宋国女人做的。”
苏努尔一口肉咽不下去,噎地憋红了脸,连忙喝了一大口汤,又抻着脖子,试了几回,这才顺畅,又说道:“她怎么会在这儿?”
元皞冷笑了一声,说道:“倒是有趣得很。”
苏努尔呆了半日,又拿了一块炙羊肉来啃,说道:“倒是真香得很。”
元皞望着盘中仅剩的几块炙羊肉,咂嘴道:“你该给我留点。”
苏努尔道:“你让她再做不就成了。”
元皞缄默了半日,说道:“不说这话,李世兵那情况如何?”
苏努尔撇嘴摇头,说道:“这个人,油盐不进。你派去的人,被轰出来了,你送去的大礼,被丢了出来。”
元皞思忖道:“李世兵乃党项羌族的酋长,人称“铁壁相公”,统率金明等十八个部族彪悍羌兵,镇守金明寨,而金明寨,又是延州前沿要塞,倘若要攻打延州,这块硬骨头不得不啃。”
苏努尔道:“此人一心向宋,难以撼动。”
元皞哂笑了一声,问道:“他难道没有听说嵬名山予的事?”
苏努尔说道:“宋境边防这些羌人,备受宋恩,被美酒浇软了意志,被佳肴喂刁了舌头,早已失了羌人戎马一生的血性。即便知道,他们也轻易不愿改变。”
元暤陷入沉思。
却说忆之离开大帐,沿路低头思忖,正为元暤敕令不许她再到御前想对策,不觉间,撞上了一人,她忙后退两步,看清了前人,脸色一变,须臾又冷静了下来,
原来那人正是她旧日的敌人,害她生活天翻地覆,曾名桐儿,后被元暤赐姓改命的嵬名吉利。
嵬名吉利奸笑着往前,说道:“一个小小的伙头军,见了长官还不下跪?”
忆之冷笑了一声,说道:“西夏不崇尚繁文缛节,便是谒见兀卒,也行的是三拜,而并非中州的九拜,你一个小小的指挥使,哪里来的脸面让我跪你?”
嵬名吉利嗤笑着,圆睁着两只贼眼,说道:“兀卒都不搭理你了,一个被人玩腻了的弃妇,我倒想问问你,你怎么还敢这么横?”
忆之不愿与他辩解,欲绕道而行。她往左绕,被嵬名吉利麾下一名士卒挡住了前路。她又往右绕,又被另一名士卒挡住前路,她盯着众人,退了两步,转身要走,身后霎时围上来两名士卒。
她转身要与嵬名吉利对峙,正要说话,被嵬名吉利按着肩膀推搡了一记,忆之跌脚,顿觉脸上热辣辣的,五内俱热。她按下怒火,还想说话,背后又有人推搡了一记,那力道刚烈,忆之趔趄着脚,就要往前倒,肩膀又被推搡,她又趔趄着脚往后倒。
如此反复了数下,嵬名吉利抽去了她绾发的木簪,乌黑浓密的长发披落在肩上,忽听有人喊道:“女人!”又有人道:“还是宋国的女人!”
霎时,旁观的士卒挺着胸脯,都围了上来。
忆之惊望四周,唬地一时没了主意。
嵬名吉利握住忆之的头发,将她按倒在地上,忆之惊呼了一声,脸儿已经在石砾上摩擦。
嵬名吉利扬声道:“对,这是个女人,还是宋国的女人。诸位将帅苦闷多日,今日就用她开开荤如何!”
忆之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只觉又惊又畏,又羞又恨,断喝道:“嵬名吉利,你敢这样对我,你不怕兀卒杀你!”
嵬名吉利笑着附耳说道:“我收拾一个黑心藏奸的宋狗侦探,如何都不算过分,兀卒不会杀我,皇后娘娘反而会赏我。”
忆之喝道:“你别忘了你也是宋人!”
嵬名吉利道:“可我恨宋国,我恨不得立即杀入汴京,把那些曾经欺压过我的人通通关在他们素日爱的阁子里,一把烈火焚烬!你却不同。你一心维护宋国,那是你的家。”
忆之还欲再说,嵬名吉利压着她的头颅把她更往泥里去按。忆之吃痛,又见人墙缝隙中看到了飞跑而来的章元,忆之心头一亮,想道,此人不除,难解心头之恨,眼下他有野利玉蓉作靠山,元暤又故意不理我,只怕此事会不了了之。不成,我还不够可怜!
如此想着,忆之笑道:“桐儿,你的伤好了吗?”
嵬名吉利想起胯下之伤,霎时血气翻涌,手掌更加用力将她往泥石里按,断喝道:“你给我闭嘴!”
忆之吃痛,又笑道:“可见是好不了了,所以只能蛊惑旁人欺负我,因为你自己不能了。”
嵬名吉利恼羞成怒,将忆之翻起,揪着衣襟,左右各赏了两个耳光,喝骂:“你给我闭嘴!我叫你给我闭嘴!”说罢,骑在她的身上,扒她的衣裳,掐她的脖颈。又冷笑道:“喊啊,你怎么不喊了,你看看这一回,你的李平还会不会来救你!”
忆之连捱了数下,不觉头晕目眩,连喊的力气都没了,嵬名吉利那狰狞的面目在眼前重影叠现,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泥泞的暗室——桐儿打累了,打算做个了断,他拾来一块石头,砸了第一下,初时并没有感觉,须臾,才有热辣辣,湿漉漉的刺痛。
彼时,她口中咕哝,念着李平。
忆之朦胧之际,想到,我为何喊的不是爹,不是娘,而是李平。听闻人垂死之际,都会喊娘,喊爹,为何我一直喊的都是李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