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那儿嘛。”丛容说，“熟人多的地方，生活肯定更方便一点儿。大城市举目无亲的，太累了。”

其实不是这样。

在他老家那个小城，要是一个人二十七了还没对象又失业，就免不了被熟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要是这个人的性向还不是那么大众化，那最起码得被戳成脊椎错位。

所以丛容并不想回去。

可他眼下这个状况，除了回家，他想不出自己还能去哪儿。

卫冉突然打开车门走了出去。紧接着，后座的门被拉开，卫冉坐到了丛容旁边。

“你告诉我实话，”卫冉说，“你是不是在躲我？”

“不是。”丛容静静注视着他，“我从来没有躲过你，真的。”

他要躲的从来都不是卫冉，是另外的一些什么。

卫冉似乎因为他的这个回答而略感安心，紧绷着的表情有了些许松动，“这几年我都不敢给你打电话，也不敢给你发太多信息，我怕你会躲起来，让我找不到你。只有每次看到你在群里说话，知道你还在的时候，我才稍微放心一点。”

“我当然在。”丛容说，“我一直都在的。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卫冉沉默了一下，“那时候你说我还是小孩，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现在我二十二了，你觉得，我知道了吗？”

“嗯。”丛容说，“我觉得，你想要的还可以更好。”

“更好？”卫冉看他。

“如果是那时候的我和现在的你，我们确实可以在一起试试看。但是现在不可能。”丛容说。

“为什么不可能？”卫冉猛地转过身，两人之间的空间陡然被压缩。

丛容的声调没有因为卫冉突然靠近而产生波澜，“因为我现在的生活规划很简单，没有把你加进来的空间。你硬要挤进来，我规划好的东西就全毁了。要是发生那种事儿，我不会原谅你的。”

卫冉怔住了。这个回答或许直接得出乎了他的预料，让他没法接话。

丛容继续堵死卫冉所有的道路，“你要是不想让我以后真的开始躲你，你就不要再对我有那样的想法。我们的路早就岔开了，时间不会倒退回去让我们重来一遍。我们就各自往前走吧，好吗？”

卫冉不说话。

丛容等了一会儿，轻轻把卫冉推开了一些，“话都说开了就好。挺晚的了，你赶紧回吧。”

“那我以后，”卫冉憋了半晌，终于找到一句话，“还可以给你发消息么？”

“可以啊。你当我是朋友，我就一直在。”丛容说，“行啦，回去吧。你别指望我邀请你上楼啊，我正收拾东西呢，屋里乱得没处下脚。”

卫冉再也找不出什么可说的了，咬了咬嘴唇，“等你进屋开了灯，我就走。”

丛容上楼去了。

卫冉回到驾驶座，对着方向盘愣神。

七年前，十五岁的卫冉刚上高中没多久，就因为打架被学校处分了。

跟家人大吵了一通之后，卫冉把自己关了起来，拒绝再去上学，也拒绝再和家人说话。

忙于做生意的父母没意识到这问题很严重，以为不过是青少年的叛逆期，管又管不了，干脆随他去了。

就是在这么一种近乎自我荒废的状态下，卫冉偶然接触到了《众神》。那正是《众神》最火的时候，从高中生到上班族，几乎没人不知道这个游戏。卫冉试了试水，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游戏。

没有怎么思考，他就选择了战士这个职业。

战士的技能体系建立在怒气值的基础上。战士受到伤害，便会产生怒气。怒气积蓄到一定程度，就可以释放相应的技能。

卫冉喜欢这种设定。他总是有太多的怒气想要发泄。

卫冉不和任何人组队，不下副本，不加公会，不加好友，就靠自己没日没夜地做任务练级。《众神》里对于这样只喜欢单打独斗的玩家有一个称呼：孤狼。

《众神》是一个非常注重团队配合的游戏，因此，孤狼玩家的练级之路注定非常辛苦。每做一个任务，都不知道要跑多少次尸体。

但卫冉不在乎。只要不用和别人打交道，多辛苦他也不怕。

至于满级以后怎么办，他没想过。满级后的团队副本是绝对不可能单刷的，所以对孤狼玩家来说，一个角色练到满级就算是到头了，想继续玩下去就只能开小号，练到满级，然后再开小号。

卫冉原以为自己会一直走孤狼玩家的路线，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牧师。

后来这个牧师成了他在无数场战斗中拼劲全力去保护的人，但是当他第一次在游戏中遇到对方时，他却一心一意只想要杀掉对方。

那天他要杀的是一个精英怪，幽灵剑士。到任务地点一看，幽灵剑士刷新出来了，但有一个牧师正在杀。

牧师头顶的名字是“万马过桥”。

卫冉躲在旁边观察了一下，看出这是个圣光牧师。

《众神》里的牧师按照天赋体系分为两类，黑暗牧师和圣光牧师。前者战斗能力强大，后者治疗能力强大。

这个万马过桥就是个圣光牧师。

圣光牧的伤害输出很低，但这个人打得很巧妙，利用地形卡怪，一点一点磨去怪的生命值。此时的幽灵剑士只剩下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血，卫冉如果能把牧师杀掉，就可以抢到怪的归属权。

卫冉没觉得这有多难。一个圣光牧而已，而且还在被精英怪追着，他上去两三下就能解决掉对方。

随后的事实证明，卫冉对形势的预估错得很离谱。

丛容当年在公会里有一个绰号，“不死牧神”。

这当然不是说丛容的牧师角色没在游戏中死过，而是说他精通如何应对极限状况。

牧师这个职业想要达到高手水平，有两个很重要的衡量指标：控蓝能力，和自保能力。新手和高手的区别，经常在两点上直观地体现出来。

丛容的自保能力不必说，而他对蓝的把控更是精确到了令人恐怖的程度。不管身上的装备多么普通，他手上的蓝也仿佛永远都不会不够用。

别说当时的卫冉还只是个新手，就算经验再丰富十倍，他也不可能在野外单对单的pk中杀死丛容操纵的牧师。

但是当时的卫冉还不知道这些。他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杀不了这个牧师，对方的血始终保持在安全值以上，而他自己的血却被对方磨得越来越少。

更可气的是，对方在磨他的同时还不耽误杀怪，这局面怎么看都像是牧师同时风筝了两只无脑的近战怪，而不是一边杀怪一边pk。

当自己的生命值还剩百分之三十的时候，卫冉放弃了抢怪的想法，但也不想走，就在原地等那个牧师杀完怪离开。他背包里的绷带用完了，只能干站着，没办法给自己回血。

就在这时，屏幕上忽然弹出个对话框：万马过桥邀请你加入队伍。

……怎么个意思？？

卫冉不假思索点了拒绝。

“组我。”万马过桥说话了，“怪马上就死了，你不组我捡不到任务物品。”

“不用。我自己会杀。”卫冉咬着牙恨恨地回复，又为了气对方特意多加了一句，“我从来不要牧师。”

“不是吧？”万马过桥说，“我觉得你需要被治疗一下。”

如果这句话是打字说出来的，卫冉大概会认为对方在开嘲讽。

但对方是在语音频道里说的。很好听的声音，温和，不带一点攻击性。

也许是这个声音让卫冉觉得莫名舒服，对方再次发送组队邀请过来时，他点了“接受”。

万马过桥的名字出现在了队伍列表里。

卫冉对着队伍列表看了又看，居然觉得有点新鲜。有个队友的感觉，好像也挺不错的。

正这么想着，一道柔和的光芒落在他的战士角色“雷霆一击”身上。牧师技能，圣光治愈术。

说出来可能都没人信，卫冉的“雷霆一击”都快满级了，还是第一次享受被人治疗的待遇。以往的他只有自己吃面包、打绷带、喝血瓶这三个法子而已，要不就只能脱战以后干站着或者干坐着等待生命值龟速爬升。

卫冉好奇地转动着角色，看着角色身上那团闪动的光芒。雷霆一击的生命值也随着这光芒持续抬升，这让卫冉恍然有种错觉，仿佛自己身上的伤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那个牧师已经杀完了怪，招呼他去捡东西。同队的玩家不存在任务物品拾取权限的问题，大家都可以捡。

卫冉操纵着雷霆一击走过去捡起任务物品，犹豫了一下，在小队频道里打出两个字：“谢谢。”

“不客气。”万马过桥说，还是那个好听的声音，语气比刚才更加愉快了一些，“其实我刚才快没蓝了，怕你还要继续杀我，所以才组你的。你要是再多坚持杀我一下，我就只能跑了。”

……靠！！

什么“我觉得你需要被治疗一下”，浮云，全是浮云。

这就是卫冉第一次在游戏中见到丛容的经过。

卫冉第一次见到丛容的真人，则是在一年以后。

那时的丛容就快要毕业了，每天都很忙。他是外文专业的学生，毕业后要当职业翻译。他成绩好，实习期就被推荐到了对口单位，一场一场参加大型外事活动涨经验。

这一年里，丛容经常用语音帮卫冉辅导英文，卫冉对他的声音熟悉得闭上眼睛就能在耳边听到。但他本人长什么样子，卫冉还没见过。

据公会会长程家鹏说，丛容长得很帅。程家鹏的学校和丛容的离得很近，就跟前后门似的，两个人在现实中也常有来往，还一起选过跨校的联合选修课。

听卫冉问起丛容的样子，程家鹏就在私聊频道里说：“你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很容易啊，最近不是那什么什么峰会嘛，他是参会的翻译之一，网上有他的新闻图片的。”

卫冉说想看，程家鹏很快就甩过来一条链接，“往下拉，最后那一屏的配图就是他的工作照。”

卫冉点开了链接，是关于某峰会的专题新闻报道。卫冉没心思细看，直接拖到最后，果然看到了一张照片。

“看到了吧，那就是咱们牧神，很帅吧？”程家鹏又发了消息，“唉，其实这个活动我也参加了，不过我是志愿者，没人给我拍照。帅哥就是好啊，走到哪儿都吸引眼球，媒体放着那么多别的翻译不拍，就拍他。”

照片上，二十一岁的丛容坐在工作台前，可能正在试麦。他单手扶着耳机，稍稍侧头和旁边的搭档说话，微笑着的眼睛弯弯的，神采飞扬。

的确很帅。

但吸引卫冉的并不是帅，而是那样的笑容。卫冉觉得，如果这个人带着这样微笑看着自己，自己一定会有被圣光治愈术笼罩的错觉。

卫冉这一眼，就再也没移开视线。

这一年里他心中一直有颗种子在悄悄地生长，而这一刻，那颗种子破土而出了。

《众神》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牧师不死，战斗不止。即使是在极端危险的状况下，即使局面看起来没有多少希望，只要团队中的牧师还在，战斗就还没结束，整个团队仍然有可能坚持下去，赢得最后的胜利。

十六岁那年的卫冉觉得，不论以后遇到什么，他都可以一直战斗，因为有个牧师定居在了他的心里。

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不死的牧神。

头顶上传来窗框滑开的声音。卫冉丛方向盘上抬起头，看到楼上有一扇窗户里亮起了灯。

丛容逆着光的身影出现在窗前，对卫冉招了招手。灯光包围着他，他看上去很像游戏里沐浴着圣光的牧师。

卫冉对着那个身影看了一会儿，慢慢驱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