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贾母等自林府返回,众人散回自家,不免讲述一番日见闻,彼感叹种种。如今却说薛宝钗返回自家,便是借居梨香院。因贾家现正造省亲别院,薛姨妈早与王夫人商议要搬到外面住,王夫人只管不肯,且又有贾政命宝玉递话进来,再三请姨太太|安心家里住。薛姨妈十分推辞不得,到底约定了迁往东北上一幽静房舍,将梨香院腾挪来,另行修理了以备贾府省亲之用。因薛姨妈与王夫人说了正月就搬,时梨香院里除待客正厅、厢房并几处主人卧室,大都收拢归置起来,支应仆从也减省了小半,夜里一发清静整肃。宝钗料想其母必得等自己回来方歇,一边急遣人报平安,一边径往薛姨妈室中来。
及进,果然薛姨妈坐炕上等她,旁边兄长薛蟠也。宝钗忙请了安,又与兄长见礼。薛姨妈搀了她一试,忙道:“快换衣裳,绞热帕子擦擦脸。”宝钗即转身了。
一时回来,薛姨妈拉宝钗炕上挨着坐了,看薛蟠仍坐炕桌对过不动,道:“天也好晚了,你只管自,我这里有你妹子陪着。”
薛蟠道:“妈这会儿倒撵我,就不耐烦我陪,不作许我也有话要跟妹妹说?”
薛姨妈骂道:“你一日到晚胡混,又有什么话好说?”到底不作真撵,命丫倒了滚滚茶来与宝钗两个。因问宝钗:“这一日同老太太林姑娘家,顽得高兴?说来两家亲戚一趟上走动,原该郑重些,偏又是老太太同你,带不得许多东西,到底有些失礼。我才刚正跟你哥哥说,须得再收拾一份子,转天送上那边才是。”
宝钗忙道:“林家何尝拘泥这个。何况妈也说了,今儿是老太太带了,且还有史大妹妹。真要补上这份子礼,也该与她家商议了,差不多一道儿过,不然倒显得咱们家多事。”
薛姨妈点,道:“也是。等我再问你姨妈打量看看。”又道:“人家也未必嫌咱们多事,只看咱们家多几个阿物臭钱罢了。”
宝钗道:“妈又自家取自家。依着我,便没今天这个因,哥哥也该正经上拜见——别话不用说,先祖父、父亲辈分上交情是有。前面不曾过,为哥哥是晚辈,不敢抢了别家老大人先;如今正月里,再不过拜年,就是我们真失礼了。”
说得薛姨妈连连点,道:“我儿,正亏你提醒。”转向薛蟠道:“听见你妹妹话了?我先竟没想起来。如今你也大了,成年立事,也该把你父亲原先那些人情故交都捡起来。况又是亲戚连着亲戚,行走,多个人带携着,也少了许多费心。”
这薛蟠原是个不爱受管教人。先前薛姨妈带一双儿女依附荣府居住,就有恐姨父管约拘束之畏惧,不过是后贾氏子侄纨绔相投,才觉如鱼入水,自畅怀。如今听母亲妹妹两句话工夫,又给找了个长辈管教,心里先就十分不情愿起来;二则也深知自家文武不成,林如海翰林高第,子侄之流想来不是自己一路,撞上,难免找些不自。奈何母妹说都是正理,也只能随含混两句,应付了事。
宝钗如何不知道胞兄脾性,打量神情,道:“哥哥别只管说甚不敢登话。难道咱们家不算读书人家?家中兄弟姊妹就不曾念书上学?你,便是你道理。再十分怕,请这边府里琏姐夫带你也就成了,林家还能拒你外不成?”
薛蟠哪里受得住她激,跳起来道:“谁真怕了?我自家,明个儿就!”险些儿把边茶盅子都推倒了。当下又醒悟过来,气鼓鼓道:“妹妹又拿话弄我。”薛姨妈母女都忍不住,一边忙叫人收拾过,一边重新沏了茶来与。
薛蟠吃了茶,宝钗方款款告诉道:“请琏姐夫带你,还有一桩缘故。你原先羡慕琏姐夫这半年来经了许多大事,又南北来回几趟,叫一干长辈亲戚夸奖。这里好几桩要紧行事,都是未来那位林妹夫一个表兄弟替琏姐夫牵线、搭。琏姐夫赞过多少回,说是虽年轻,做事又大方、又漂亮。连我们家里女人都听说了,哥哥你也说过怎么自家没缘,不曾知交到这么一个——如今这一位正京城,就林家旁边文昭公府里住着,难道不要走一趟知交知交?便不为今后搭伴儿做买卖,有生场上众人物,会一会也是该当。”
薛蟠点道:“你说便是那个洪大,我如何不知道?珍大哥都几次说好,琏二哥再三赞,确实是个能做事会买卖人。听说还比我小两岁,这就更不得了了。我也想认识。只是远南边,不得见,不想这会子到京里来了。我便跟琏二哥说。”
说着起身要走。薛姨妈两个忙拦住,道:“你也太急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辰钟点儿?”都劝明日起来再作计议。薛蟠应了,自屋里睡觉,留母妹两个这边说话。
薛姨妈见急忙忙了,只叹一声,握着宝钗道:“你看你这个哥哥,半点不叫我省心,得亏有你,还能帮着指点盘算。你父亲时,每每说有一个你,比有儿子还强。这几年一发印证确实了。见论明智到底还是你父亲明智。”
宝钗也握住她母亲,道:“妈又只管夸我。哥哥不过心直快,行事少存些心罢了,待人是极诚挚厚道。妈说不省心,不过是怕经历少,被人随几句话哄了;但凡知道哥哥共人是谁,怎样品性,不至带歪了,自然就以放心。如今这共人正是我们能知道。古人说‘近朱者赤’,又说‘友直,友谅,友多闻’。何况哥哥更已经有心立起来,这正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