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玖胸中涌起一股热意。牛主任记得的不是自己，而是爸妈，已经走了十五年的爸妈。人死了十五年还能叫人记住，活着的时候一定很优秀。

牛主任看了看张律师及其助理，疑惑地问陆玖：“你这是……”

陆玖说：“我就是想打听一些我爸妈年轻时的事。”

她看出来牛主任和她父母不是泛泛之交，肯定知道她父母很多事，所以没直接说出自己的目的。

她想让对方多说一点她父母的事，不必是什么大事情，哪怕只是生活中无意闹出的小笑话她也想听，感觉那样才离父母近了一点，可以让她在脑海里勾勒出一点他们的形状。

“他们啊……”牛主任一叹，神色有些复杂，“先喝口水，喝完水我带你们出去走走。”

扶贫办的工作人员给大家泡了茶，用的透明的玻璃杯，茶叶是普通的茉莉花茶，但陆玖他们没丝毫嫌弃，很捧场地喝了。

牛主任一直看着陆玖，满眼欣慰和怀恋。

陆玖知道他在回忆自己父母，莫名地不敢和他对视。

喝完茶，牛主任带几人出门。

陆玖和张律师一起坐了扶贫办的车，张律师坐副驾驶，司机是扶贫办的工作人员，陆玖和牛主任坐在后面。

司机把车开往城外，张律师的助理开着车跟在后面。

县城不大，很快就出了城，没一会儿就见两边的山坡上覆满大片大片的绿色。

牛主任说：“都是橘子树。”

陆玖一听，马上趴在窗户上往外看。

陆文礼当初在原县办了一个饮料厂，主要生产果汁和汽水，看样子原材料就是这些橘子了。

牛主任说：“咱们原县，去年才脱贫，往前数三十年，好多人穷得揭不开锅。我们这地方穷山恶水，粮食种得少、长不好，为了让大家脱贫，二十多年前政府倡导大家种果树，大家说饭都吃不起，谁还吃果子，不愿意种。后来好不容易说动一个镇搞试点，就是你妈妈那个镇，当时她负责推广和技术，天天田间地头跑，从没喊过累，就想带着乡亲们致富！她是大学生，可厉害了。你爸也是大学生，毕业分到我们这里——对了，那个时候的大学生还包分配呢！”

陆文礼和雷书雅就是这样结缘的。

雷书雅学的会计，哪懂什么种果树，但她是镇上唯一一个大学生，大家都很信任她，单位也觉得她读过书、懂得多，把担子往她身上压。她只能看书自学，再去教农民。还好没多久陆文礼来了，他是学农的，懂得多。

当时的试点其实没一个镇那么大，只是镇上的一个村，还是因为雷书雅是这个村的人，才说动村民开干。

还好一切很顺利，橘子丰收，几辆大卡车把橘子拉了出去。并不多，县城和临近的乡镇就能消化完。

但这样的成绩还是很让人安心，于是整个镇都种上了果树。

“果子多了，就得往外销。有了运费，成本就增加了。”牛主任说，“而且你看这马路，平吧？当时可不是这样，都是土路，坑坑洼洼的，从镇上到县里要一个多小时，哪像现在，半个钟头就够！要是遇到下雨，有些路段滑坡、翻车，就会耽误，说好的交货时间没交上，老板不高兴还是小事，人家可能已经从其他地方进货了。总之，找销路麻烦，又不稳定，叫人提心吊胆，睡不着觉！好不容易卖出去了，但成本太高，钱赚得不如预计的多，有些农民又会闹。”

搞试点的镇在闹，其他镇也开始闹——他们见试点镇搞得红红火火，以为种果树能赚大钱，自己也想种！

这可愁秃了县里的领导，就怕全县开干，最后果子卖不掉，全烂在手里，让农民亏掉家底。

陆文礼当时跟了销路的工作，他想直接联系加工厂，要是签下订单，原县全县开干都不够人家塞牙缝。但加工厂一般已经有原材料供应商了，而且原县太远，县里的路又不好，怎么都谈不下来。

县领导当时内疚得眼眶都红了，说一定要申请拨款把路修好。

陆文礼则说，指望别人不如指望自己，干脆自己开一个加工厂，果子丰收的时候就不用担心卖不掉，加工之后的利润也更高。

厂子可不是那么好开的，原县肯定不行。当时还只有一个镇在种果树，那点产量根本不够办厂，到时候还得去外地进货。原县山高路远，从其他产地运过来，那还有得赚吗？

最后，陆文礼选择辞职去冒险，到锦城周边办了一个厂。当时有相关的政策扶持，他办起来很顺利。

牛主任说：“你爸爸在外面赚了钱，就回原县办了个加工厂。当时我们县啊，所有人脸上都喜气洋洋……”

“后来呢？”陆玖问。牛主任之前说原县去年才脱贫，想必后来的事没那么顺利。

“后来……”牛主任神色黯然，“后来你爸妈出了事，他们的公司换了新老板，新老板不干啦，不要我们的水果，还要关停工厂。当时我们县长说，不能让大家没了盼头，就把生产线买了下来，也免得让工人失业。于是厂子照常运转，但是……”

“销路有问题？”陆玖问。

牛主任痛苦地点头：“一开始大家根本没想到。那个牌子叫丫丫饮料，当时我们省的人都在喝，既然大家都喝，肯定不愁销路！后来才知道，你爸当初是跟商场超市签的订单，已经快铺满整个省了，他把东西送到顾客面前，顾客怎么会不买呢？更惨的还在后面，县里自己办厂，就不能贴丫丫饮料的牌子了，找原来的经销商，人家不认新牌子。后来丫丫饮料还告我们，说我们用了他们的配方……总之，当时整个县愁云惨雾，好多人骂——”

牛主任顿了一下。

陆玖知道，肯定是骂她爸爸妈妈。

牛主任含着泪说：“你爸爸妈妈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我们自己去找销路的时候才知道，你爸当初在原县办的这个厂是不赚钱的，他就是想帮大家，想给乡亲们一个盼头……他虽然下海了，但还是记得当初干扶贫工作的初心。”

陆玖点头，心里充满感动、难过、愤怒的情绪。感动于她的父母和当时所有努力的人，难过于原县希望的破灭，愤怒于陆文斌这个混账！

扶贫办的车开往太平镇，就是最初试点种果树的镇子，也是雷书雅的老家。

陆玖听说后，心不由紧张起来。

半路上，车停下来，牛主任说：“先去我家吃午饭吧。”

“你是本地人？”陆玖问。

“是啊，你妈妈就是我第一任领导。”

“她领导你？”

“咳！”牛主任摸了摸灰白的头发，“我比她晚参加工作，今年45岁，看不出来吧？”

“……您辛苦了。”她还以为快60了。

“哎，我还好。”牛主任带着他们往路边的橘子林走，橘子树上挂满青色的果实。牛主任说：“这些要冬天才熟。隔壁有两个镇种了夏橙，已经开始采收了。”

在橘子林里走了十多分钟，看到一片村落，牛主任的家就在这里。

牛主任的爱人姓李，陆玖喊她李婶。李婶的年纪看起来比牛主任年轻许多，是四十多岁该有的样子。

牛主任拿了几瓶饮料给大家，冰箱里冰过的，摸着很舒服。

是从来没见过的包装，陆玖认真一看，牌子叫“原汁原味”，是原县当地生产的。

牛主任说：“我们自己的牌子，自己加工的。”

“卖得好吗？”陆玖拧开喝了一口，惊喜地道，“好喝！”

酸酸甜甜，口感清爽，但甜度很低，一点都不腻，而且刚从冰箱里拿出来，在这样的季节喝得人透心凉、浑身爽。

这样的口味感觉可以解渴、解腻、解辣，和火锅肯定很搭。

“不好卖。”牛主任叹气，又拿了几袋零食拆开，每袋里面装着一个橘饼，“这个也是我们产的，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陆玖拿了一个咬了一口，拧起眉：“好甜！”

“是啊，听说现在的女孩子都不喜欢太甜。”

“喜欢是喜欢，就是怕长胖，但这个也太甜了。”陆玖笑道，“还有橘子皮的味道……”

“橘饼就是这样啊！”

“我估计很多人吃不惯。”

“对。”牛主任叹气，“都不好卖。不过现在的网红饮料、网红零食多，我们也想试试能不能打造成网红产品。”

陆玖点头，一边喝饮料，一边吃橘饼。

牛主任说：“不喜欢就不要吃了。”

“没不喜欢，我感觉这个对身体应该挺好。”

“是挺好，橘子皮可以止咳。”

“不过一整个太大了，你们可以试试分成小块嘛，吃起来也方便，不然一次吃一整个有点齁人。”

牛主任纠结地说：“可那还是橘饼吗？”

“那改叫橘条？”

牛主任笑起来，点头说：“行，我跟他们提一下，试一试。”

陆玖急忙摆手：“别听我的，我就瞎说，你们还是按专业的来。”

“当局者迷，还是要听听旁观者的意见。饮料呢？你看它有当网红的潜质吗？”

陆玖看了眼饮料包装，散发着一股百年老字号的土气。

她说：“网红主要看营销，比如那个什么蛇草水，不是说巨难喝吗？”

“你管它难不难喝呢，人家肯定卖得好！”牛主任激动地说，“原汁原味要是能火成那样，我们睡着都要笑醒。”

“所以我说主要看营销。”陆玖又看了眼瓶子，“我觉得，原汁原味还是有成为网红的潜质的。”

虽然现在的网红饮料一般都包装得很日系，但也有一些剑走偏锋的，比如某个椰汁。

原汁原味不如日系小清新，也不如椰汁辣眼睛，但它百年老字号的包装风格，说不定可以拿来做文章。不过，这种包装风格的饮料甚至其他类型的国货都实在太多了，想靠包装火起来可能比较难。

牛主任说：“我总觉得你没什么好话。”

“好喝！”陆玖又喝了一口，认真地说，“我回去得带两箱。那你们现在的销路在哪里？”

牛主任眼睛一亮：“你有销路吗？”

陆玖急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就是问问。你之前说去年才脱贫，所以挺担心的。”

牛主任的目光瞬间暗淡下去，他多希望陆玖是来搞投资的啊。原县虽然脱贫了，但现阶段的主要工作是防止返贫，所以压力还是很大的。

他说：“饮料目前往周边几个县销，卖得一般般。主要是那些大牌子，全国都有名，人家要买都买那些，我们的放在货架上也没什么人理。对了，丫丫饮料现在怎么样了？”

“不太清楚。”陆玖说。她接触不到公司资料，只能看线下铺货和电商销量。反正她进超市的时候，是看不到铺货的，购物网站则搜索不到，估计整个品牌只剩下一个空壳。

“哎……”牛主任叹气，他也好久没在超市看到丫丫饮料的身影了，“当初可是全省都铺开了，怎么会这样？”

“我叔叔接管了公司，他不会做生意。”

全省铺开的线下销售渠道，占领本省人民的聚会餐桌没有问题，时间一久，想要冲出省成为全国驰名的商标也不是不可能。但碰到陆文斌这个目光短浅的，整个品牌都和它的创始人一样英年早逝了。

很快，李婶叫大家吃午饭。

当地人做的香肠腊肉是一绝，一般是过年前做一些，大概吃到三五月就没了。有了冰箱后会多做一点，冻在冰箱里吃久点。

牛家正好还有一些，今天来客就全煮了。

味道很香，不过这东西挺出名，外面和网上都有卖，陆玖以前也吃过，并不觉得稀奇。倒是有一盆粉条，口感非常好！

陆玖问：“这是红薯粉吗？”

“对。”李婶说，“自家的粉做的。我闺女说啊，外面没这么好吃的红薯粉！”

陆玖连连点头，问牛主任：“这可以做成特产卖吗？我很爱吃粉，超市和网上的粉买遍了，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

牛主任说：“没办法做特产啊！我们本地红薯产量少，粉都是自家手工滤手工晒，干净得不行。产量一大肯定不这样搞，粉绝对没这么干净这么细，出来的粉条就不是这样的。”

陆玖就无语。看样子扶贫办也是实验了各种产品，最后才决定生产饮料和橘饼的。

吃完饭，大家吹着风扇休息，牛主任突然想到什么，回屋拿出一本相册，对陆玖说：“你得看看这个。”

“什么？”陆玖吃得有点撑，李婶做的饭菜太有家的味道了。

“以前工作时的留影。”牛主任说。

陆玖想，你的留影我看什么？突然，她想到陆文礼和雷书雅，猛地窜了过去。

牛主任笑呵呵地把相册摆在桌上，翻了两页，指着其中一张说：“这是你妈妈。”

陆玖拉过相册，仔细看着。

照片是一群人刚种完树，种的应该就是橘子树。年轻的短发女孩站在中间，头发有点自然卷，有些乱，但眼神明亮、笑容灿烂，看起来朝气蓬勃。

陆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低声说：“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

之前跟奶奶生活时，她见过陆文礼的照片，但没有雷书雅的。而且陆文礼的照片也最多是高中时拍的，之后的就没有了。

她爸爸应该和家里关系不好。

她听邻居说过一耳朵，她爷爷因为去帮人盖房子摔死了，当时陆文礼要考大学了，奶奶去闹，非要人赔够陆文礼的大学学费，人掏空家底赔了两万多，最后却一分都没花到陆文礼身上。

陆玖问牛主任：“你知道我爸爸家里的事吗？”

“啊，这个……”牛主任觉得提人家的家事不好，但想到陆玖三岁就没了爸妈，她肯定无从知道。

一个人对自家的事一无所知也不好。

牛主任就说：“其实一开始我也好奇。你爸爸来了我们这里后，一点都不恋家，逢年过节没见他打过电话，过年也不走。有次我们喝酒，他喝醉了，我才听他说，他妈妈呀，对他不好，他上大学家里没出一分钱，他靠自己打工读完了大学。他当时说，觉得原县人民亲，不想回家了……”

陆玖咬着唇。难怪奶奶那么讨厌她，因为和她爸爸就不亲。

牛主任继续翻照片：“看，这是你爸爸，帅吧？”

“嗯。”陆玖微笑。比她在奶奶那里看到的照片成熟许多，意气风发。

“你看你看——”牛主任又指着一张大合照，陆文礼和雷书雅都在上面，“这时候他们还没谈呢，结果你爸爸拍照片的时候都要盯着你妈妈，我们就说，他那个时候就司马昭之心了！”

照片里，陆文礼的确表现得很明显。哪有合照的时候不看镜头去看别人的？

陆玖问：“那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具体我也不知道，这之后没多久吧。后来你爸决定下海，大家都以为他们要分手，结果直接结婚了！”

又翻了两页，牛主任指着照片说：“你看，这就是你！这是我！”

照片上，是年轻的牛主任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扎着两个短马尾，笑得露出牙，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十分可爱。陆玖不敢相信，这是小时候的自己？

“当时你爸妈在锦城买了房子，来迁户口，说你快上幼儿园了，要让你去锦城读书，锦城的教学质量好。你这一走，肯定不会常回来啦，大家都舍不得，一直抱着你合影。”

接下来有张大合照，看衣服是和这张照片同一天拍的，陆玖被陆文礼和雷书雅抱在中间，周围站了好多人。

牛主任指着陆文礼旁边的男人：“这是当时的县长，是个好官，后来高升了。你爸妈出事前几天，我们县修路的拨款下来了，县长还跟你爸开了个会，说等路修好后在下面的镇上再盖一个厂。你爸的公司除了生产饮料，还做酱料、做零食。当时是想在我们这里盖个零食加工厂，可以从附近的县运原料过来，成本低，还带带兄弟县。”

牛主任叹道：“你爸爸那个时候很有本事，有想法有冲劲，我们前几天还在说，要是小陆和小雅没出事，我们原县早就奔小康啦！”

陆玖抿了抿唇，感觉眼睛有些胀。是陆文斌，断了原县早早奔小康的希望。

照片看完，陆玖不舍地往回翻，伸手抚摸着雷书雅和陆文礼的脸。

她问牛主任：“可以给我一张做纪念吗？”

“这……”牛主任为难，他也舍不得啊。而且这些照片基本都是他和大家的合影，他这里当然没有雷书雅和陆文礼单独的。

陆玖看出他不舍，也不强人所难，果断改了主意：“我拿手机拍下来吧？”

“行！”牛主任松口气。

陆玖站起身，把有雷书雅和陆文礼的照片一张张拿出来，然后举起手机拍摄。她仔细检查了每一张的拍摄效果，确定没有手抖变糊才放心。

拍完，牛主任准备把相册收起来，在看到第一页一张他年轻时的单人照说：“差点忘了，这就是你妈妈家的房子！”

陆玖一看，他指着的地方是照片边缘的一个小点，看得出房子的轮廓，离拍照的地方有些远。

牛主任盯着照片发了一会儿呆，抬头问陆玖：“你知不知道，你还有个舅舅？”w,请牢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