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狂奔(1 / 2)

刀锋上的救赎 指纹 15779 字 2021-07-26

1

我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窗台拿烟,怀里的雪晶像猫咪一样发出充满倦意的呜呜声:“又抽烟你……”我忙把手放回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自从结婚以来,她值班我加班的,好不容易俩人同时回家,还大多是已经累得半死的行尸状态。岂料在目前这种紧张时期,我们反倒再次拥有了蜜月般的悠闲,真是祸兮福兮地搞不明白。

雪晶裹着毯子坐起来,眼睛还没睁开:“你睡一会儿吧。”

窗外,就是中德大厦的正门。除了对这家快捷酒店的设施略有不满之外,袁适确实提供了最好的监视据点。

不过我的监视工作比较漫不经心,至少从雪晶过来之后就小差不断。也许是之前的假绑架事件让她在感动之余兼备了某种浪漫体验,反正在接到电话后,她立场鲜明地站在了我这边。

我突然意识到,人和人的联系就是这样微妙。我认识彬,娶了雪晶,其实他们本可能与我毫无瓜葛。雪晶也许会做老处女或在奶孩子,彬会成为另一个“黄道十二宫”或被押上刑场挨了枪子儿——没有任何分别,反正与我无关,他们的喜怒哀乐乃至生死荣辱,不碍我蛋疼。

“你选择,我选择,他选择,所有人都在选择……嘿嘿,我们在选择命运,殊不知,命运也在选择我们。”

时天说得没错,命运是无数选择交错编织的紧身衣,附在每个人身上,犹如附骨之蛆。彬可以选择不杀人,雪晶可以选择不嫁我,我同样可以选择搂着老婆在这里一直住到圣诞节,不去管窗外的是非纷争。

“在想什么?”雪晶一定是看我出神了很久。

“想我其实可以放弃……回支队接受调查然后辞职去干点儿别的,几年之后守在幼儿园门口等着接孩子,咱家的乌龟也就有希望活过半百了。”

她盘腿坐着,上半身摇摇晃晃地扎进我怀里。“这是个好主意啊!”随后她又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其实你希望他放弃。”复又钻进我怀里,“问题是他不会,所以你也不会。”再抬头,“不过放弃依然是个好主意!”

“人对命运的选择,源自根深蒂固的性格。”

所以我知道彬不会放弃,就好像雪晶知道我的“放弃”只是挂在口头上的好主意一样。

我大度得很虚伪:“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希望你少抽点儿烟而且比咱家乌龟活得长。”雪晶转身靠在我胸口看天花板,“我也希望袁大博士能别太草包,省得我老公左右为难。”

“袁适没那么弱智,不是每个留美博士都能有那么惊艳的履历,他还需要时间。”

“唔,你或韩哥带他十年,他应该有希望赶上我的水平。”

“没口德。”我作势弹她脑门,“袁适办案秉承的一直是西方的犯罪剖绘技巧,这种理论基础应该是建立在西方国家的地域、人种、经济、文化,甚至政治特征上的,再加上有联邦调查局专门与之配备的强大技术支持,得几面小红花不奇怪。”

“哦……然后他见谁都是小李飞刀——就那一招儿?”

“生搬硬套的悲情哥。”我搂住雪晶,“给他点儿时间来适应自己的祖国,期待下这孩子美好的未来吧。”

“不能让别人来做么?”她语气有些变化,“一定要你来?”

“需要有一个了解彬的人来帮袁适。”我五指张开扣住她的一只手,“除非有人能说服老何。”

“找阿禹吧!他不是你在工作室的开山大弟子么?”

“那小子比袁适还教条,去了也是炮灰,而且他几乎没接触过彬。”

“瞳呢?”

我心里动了一下。瞳曾经是彬最出色的学生,而且似乎还是依晨出现之前彬唯一的绯闻对象,不过……

“她很多年没露面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联系她。”

“唔……韩哥退出之后好像就没再见过她。其实那会儿我们都以为韩哥会把工作室交给她呢。”

“对喽!如果说她念旧情的话,肯定不会帮我——不帮彬就算好的了;即便她不爽彬,也肯定更不爽我。总之,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帮我。”

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雪晶看都不看把手机拿给我:“官人,你的新欢来电了。”

袁适似乎先是长出了口气:“我是现在敲门,还是再给你们半小时收拾?”

“我们接下来要做的恐怕需要更多时间。”

“那就不跟你废话了。”我听到了砸门声,“穿上裤子,开门!”

等送走雪晶,袁适才把目光由窗外收回:“都第三天了,还是没动静?”

我关好门,问:“支队那边有动静么?”

彬劫牢翌日,市局已认定其正策划出逃,并全面展开封锁与跨省搜捕行动,重兵把守各交通枢纽及出京路段。

“没有……潘警官天天来,你有一直在监视?”

“我什么时候说是在这里负责监视了?”

袁适闭嘴运气:“我给你开的是蜜月套房?”

“只是找个就近的地方枕戈待旦。”

“等到哪个‘旦’?”

“和彬一样,等到老鼠出洞或是猎人撤套。”

袁适望向窗外一辆老款标致:“这么简陋的圈套,韩彬不会喜欢的,至少该伪装得有诚意一些才好。”

“我倒觉得咱白局这次是煞费苦心,诚意满载。”我也走到窗前,“这是个一眼就能看穿的暗哨,而且是中德大厦前后左右六个出入口唯一的监控组,估摸着车里的人还没出入口的数量多。”

“嗯,韩彬也能看出来,但梁枭现在还活着,就是说韩彬没跳着慢三步进去——他要么是已经放弃杀人,要么就是……”

“每天上午七点多的时候,借着太阳公公灿烂的笑脸,北边总参防化部家属楼四层左数第一个窗口就会有点儿诡异的小反光。”

袁适思忖着扭头看着我,没说话。

“下午三点过后,东南侧的乔新小区十一楼九层西北朝向的那个窗口也会出现相同的闪光点……”

“两个监视据点?”

“我的位置只能看到这么多,不过依老白酷爱人海战术的风格推测,大概类似的监视点不会少于六个。”

“你确定?支队从没说过这里有特别布控。”

“连保密工作都做得这么扎实,还能说没诚意?”我把窗户开了条缝,点上烟,“看来老白是没太在意咱们国际友人的安危,这套儿码的,纯粹是许进不许出嘛。”

袁适的表情显得喜忧参半:“我可以期待韩彬无法识破么?”

“遗憾得很,不能。”我用力嘬了口烟,险些呛到自己,“即便他没我这么帅的观察角度,但某些无视交规胡乱停靠的车辆,突然爱好东张西望的大厦保安,‘7-11’便利店凭空冒出来的午夜熟客,还有曹伐同志那隔着两站地都能闻到的口臭……”

“以及目前完好无缺的梁枭都可以证实韩彬没上当?”

“嗯,他在观望。”

“等白局长撤下布控?”

“或者梁总出来遛弯儿。”

“那他的等待就要结束了。”袁适严肃地注视着窗外,“可靠消息:梁枭以及六名随行人员正要返回美国。”

我一挑眉毛:“哦?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一点四十,美联航空ua5455,直飞洛杉矶。”

“韩彬在庞欣床前的墙上画的就是这个。”袁适从文件夹里抽出两张尺寸超大的照片,比较了一下,递给我其中一张。

我横看竖看,只看见白墙上点了几个黑点儿:“你确定这不是一群苍蝇的尸体?”

大概我的态度在他预料之中,袁适低头继续翻文件:“我找来了海淀区的地图做参照,两者比对,左上那个点,和宋德传的遇害地点吻合。”

我心不在焉地一手拿照片一手拿地图:“啊呵!左下这个呢?”

“车公庄,‘王睿’的住所。”

我把地图拿近了些:“正中间这个是北太平桥?”

“应该就是张明坤的自杀地点。而左中这个点与海淀医院吻合。从彭康到庞欣,他在这里先后杀过五人。”

“右下这个点是……”

“美术馆一带,顾帆的家。中间偏上的是预审大队的看守所。”

“看守所下面那个呢?”

“健翔桥一带吧,也许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案件……关键是这个。”他指着右上方的一个相对浓重的黑点,“参宿七。”

“温哥华?

“不。”袁适盯着我,似乎期待我的重视,“是中德大厦。”

我成心胡扯:“我还以为是在暗示当年移民加拿大的陈娟呢。”

“除了已知的作案地点外,还有三个不知所谓的点。我一直在查,目前还没发现什么。但他的作案路线——”他把我手上的照片顺时针转了九十度,“是orion,别告诉我你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猎户座。

“就算很像,所以呢?”我竭力挤弄出学生求教的虔诚姿态,肚子里却忙着搜罗冷嘲热讽的枪炮导弹,不料袁适只摇了摇头,无奈,或是遗憾,几近悲伤。

“我仔细考虑过,你说得有道理。韩彬信手点了这么几个点儿,也许只是为了误导我们……画的是什么无所谓,只要能把当时剩余的机动警力引到一个通讯信号不畅的地方就ok了。”他滞重地坐了下来,右手抠着深蓝色衬衫的袖扣,“当我拼出这个图案的时候,自己都在嘲笑自己……我想了很多种可能,还找来国际象棋的经典残局做比对,试图从中解读出有意义的线索。”

他的样子让我很不好受。

“没有意义,没有任何意义。”似乎是为了增加我的负罪感,他继续说,“我不能解释他为什么这样画,也不明白他是否为了完成这个图案刻意选择过谋杀目标或作案地点,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告诉我们他是猎人——或者他正被其他猎户追杀。”

“不必太介怀。”我放下照片,无目的地扫视着桌上的其他材料,“我和他相识八年,了解的也没比你多哪儿去。”

“他是我唯一无从解读的罪犯。”

“那又如何?”我想拍拍他,手伸一半又缩了回去,“我们还是有机会抓到他的。”

“梁枭明天就离开,这会是他一直等待的机会么?”

“他在以少打多,就算没有警车沿途护卫,光靠梁枭自己的保镖,他成功的几率也还是很低。”

“在车底盘或特定位置安放炸弹呢?”

“他可能有这个技术,但不会选择这种方式。”

“为什么?”

“这不符合他杀人的准则。”

“刺客型人格准则?”

我原地踱了几步,最后坐到袁适对面:“知道他案发后,周围的朋友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评价是什么么?”

“好像听你提过,是认为他杀人一定事出有因之类的吧。”

“差不多。”

“明白了,安放炸弹存在伤及无辜的可能性,他需要合理化的谋杀。”

“所有人都觉得合理,包括他自己在内。”我又掏出根烟,在拇指上磕打着,“彬不想被归为平庸的嗜杀者。”

“但他只是喜欢杀人,对吧?”袁适把桌上的烟灰缸朝我推了推,“陈娟也好,韩依晨也罢,其实都是借口。”

我机械地磕着烟,感觉手指越来越凉。

“所以他不随意杀无辜者,因为这会让他显得低级,至少如果有一天案发,他不愿和josephvacher或是petersutcliffe

我把烟慢慢地捻碎。烟草在手指间摩擦,吸走了汗水。

“他亲口告诉过你吧?”

撕开过滤嘴上的包装纸,把浅黄色的中心部分放在鼻子边闻了闻,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不过我的鼻尖似乎也很凉。“嗯。”

“也好。至少不用担心他会袭击监视据点的警察了。”袁适从我的烟盒里拿了根烟,又塞了回去,“不过这真能骗得了他自己么……我是说,以他在犯罪研究上的水平,应该很清楚自己是哪类罪犯。”

“这个啊。”我从床头拿起手机,“一会儿有机会你问问他吧。”

袁适沉默了几秒钟:“不会说你知道怎么联系他吧?”

“不知道。”我缓慢、坚定地拨号,没有一点迟疑,“但我大概猜到他会怎么进中德大厦了。”

他当即蹿了起来:“怎么进?”

我把电话的免提打开,放到了桌子上,几声等待音之后,没人接;我按下重播键,袁适看到号码,大惊失色:“你疯了!”

这次响了一声电话就通了,对面问道:“喂?”

袁适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喂?谁啊?说话!”

我舔舔嘴唇,突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个小兔崽子!”

我叹了口气:“头儿……”

“姓袁的跟你在一块儿么?”

袁适看着我,逐渐镇定了下来:“白局长,我在。”他再笨也该反应过来了,能在中德大厦周围布下这么多监视点,梁枭办公室正对面的酒店里都住了什么人会没查?我看破了老白设的局,领导一样掌握着我的行踪——只不过彬大概两样都发现了而已。

“想回家住了?那就跟我去市局把问题交代清楚。”

“我不是韩彬的同谋。”

“你要真是他还能留你活着?赶紧滚回来!别他妈在中德给我捣乱!”

“我这就回去,不过……请您对大厦实施围捕吧,虽说不晓得是不是还来得及……”

“围捕?你看见韩彬进去了?”

“没,但十有八九,他已经在里面了。”

2

路过标致车的时候,我看到副驾位置上曹伐叼着烟卷,一脸迷惑地盯着我俩。袁适对口臭哥相当不屑,却也同样迷惑于老白的决定:“明明外围人手充足,为什么让我们先去探路?”

“因为梁枭的法国身份和崴尔公司的美国背景嘛,人家两大帝国领使馆同时施压,支队民警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往里冲,能捉奸在床还好,要没抓到彬,公安部还不得一怒之下取消海淀分局的建制?”

“啊哈,所以让你去先探虚实?”

“我已经被内部协查了,反正是有罪之身,大不了无期变死缓喽。既然掉不了脑袋,我又不在乎,老白肯定也没啥负罪感。皆大欢喜。”

“罪人啊,他可还让我必须和你一起进去呐!”

“唔……好歹你也是市局的来头,估计老白是想万一真触雷的话把上级单位拉来一起殉情。”

“da!我可不想为你殉情。”

“别那么决绝好不好。亲爱的,带家伙儿了么?”

“外套里有支钢笔,裤裆里有门大炮,够了么?”

我费解于袁大博士啥时候也开始变得如此粗鄙不堪,而且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情意淫自己的雄伟。

进了大堂之后,袁适向半睡半醒的保安亮了下证件——其实就算他亮的是火锅店折扣卡我估计保安也不会在意。我们径直走到电梯间。晚间只有一部电梯运行,而且就停在一层。

进了电梯,袁适问我:“你还没告诉我韩彬怎么进来的。”

“最不可能的往往却又是最有可能的,就好比我会跟一个基佬同乘电梯——这孤男寡男的,真的,我好怕。”

袁适每次都得先过滤掉我的嘲讽挖苦,甚至人身攻击再作思考,也算不容易,这大概多耽误了他几秒钟:“你是觉得韩彬会和梁枭找来的那名杀手合作?”

“他最擅长同各色人合作,我甚至相信他有本事同时邀请胡佛跟阿尔·卡彭

“但那名杀手是要杀了他……”

“前提是出于私人报复性质,这正是他最大的弱点——他可能跟老白一样,不大在乎梁枭的死活。咱们梁总仗着美法两个后爹牛逼了半天,到头来不过是鱼钩上的蚯蚓罢了。”

“所以他就一定会出卖梁枭?”

“黄锋话里话外的感觉就是,他们这帮一起给越共当过枪的战士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谊,还是相当排外的那种……大概是比哥们儿波西米亚一点儿,比断背布尔乔亚一点儿的状态。”

“有点儿乱。”袁适挠着左腮,“你是不是想说韩彬会找到办法联系那名杀手,然后说服他协助自己进入中德大厦干掉梁枭,最后自己再随他发落?”

“除了最后那部分是生死对决还是破镜重圆不好说,其他的意思差不多。”

电梯到了二十五层,袁适的声音低了下来:“你知不知道这种推测毫无依据?”

“对大厦的监控包括了人员和车辆的进出,但为了保密并免于被再次投诉,支队是不敢查崴尔公司的车的。彬肯定也发现了,这是风险最低、成功率最高的渗透手段,前提是必须有内应。那么他会随即发现,找到内应这条路,其实是可行的。”

“而且——”我指了指崴尔公司的玻璃大门。

袁适警觉地望着空荡荡的前台:“居然没人……不是说他有保镖……”

“不,看那里看那里,左下。”

袁适这才注意到露在前台下面的半只鞋:鞋底朝上,从倾斜的角度来看,可以大胆猜测应该还连着一条腿。他立刻像只受惊的壁虎一样贴墙而立:“这!这……”

我半蹲着扫视楼道两端,掏出手机:“如果那哥们儿不是在给办公桌口交的话,我想咱们应该可以呼叫增援了。”

领导的反应还算快,连集结带封锁五分钟内就完成了。我把手机调成静音,对袁适说:“你去一层接应他们吧,我在这儿盯着。”

袁适没动,不过能看得出来相当紧张——或是亢奋:“你是想进去吧?”

我把后腰别的甩棍换到身侧:“嗯。”

“你想试试能不能救下梁枭?”

我歪着脖子瞥他。

袁适也回瞥我:“总不能是去观赏韩彬杀人吧。”

“我不大了解梁枭的为人,即便是他有可能策划并谋害了陈娟,我也没资格评判他。”我的喉咙一阵干涩,声音似乎随之变得有些嘶哑,“何况我跟老何都不喜欢彬杀人……但如果说彬杀谁最能让我接受的话,前三名一定是希特勒、东条英机和这个姓梁的畜生。”

袁适吃力地咽了口唾沫:“这算不算高抬梁枭了?”

“谁都无权不把人当人。”

“那就让他去死好了。你急着进去做什么?”

“我不知道。”

“看来真得陪你殉情了。”他深呼吸了口气,把衬衫的扣子多解开一个,“我和你一起进去。”

我居然想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你那几招跆拳道,实战里用过么?”

“我在加州举办的第十七届……”

“哦算了,走吧。”

从前台到梁枭的办公室门口,我们先后跨过了五具尸体。所有保镖都是被利器刺死的,伤口均在要害,而且技巧精湛,出血不多。

袁适压低声音:“血还没完全凝固,他们被杀不久,韩彬……”

“应该不是彬。”我贴着墙慢慢靠近实木质地的黑色屋门,“几乎都是被近身袭击的,而且没有反抗的痕迹,杀他们的是内应……我也记得那家伙比较偏好用匕首。”

扶着门把手轻轻压了一下,门没锁。我担心地看看袁适,本想再问问他是不是该下楼去和大部队汇合,又觉得多余问——这节骨眼上想让他退场,即便是出于面子考虑,恐怕他也不会缩头的。

“注意门后。”我一推门,闪进了房间。

虽说是在夜晚,借助台灯的散射,梁枭的办公室还是一如既往地豁亮。我眯缝着眼睛端详了片刻,才辨认出瘫坐在办公桌后总裁宝座上的那个人形是梁枭:他的脸已被打得塌了半边,一只眼睛肿得都睁不开,这倒使得另外一只睁开的眼睛显得格外骇人,眼神空洞、茫然。从那道自胸口起向下一直延伸最后消失在桌沿边的、几乎把他剖成两半的伤口来看,是不用再担心他以任何形式投诉什么了。

办公桌后,落地窗前,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相隔不远。左侧的人背对我们,而右侧正对着门口的,是彬。

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激动,我觉得体温骤降,心脏狂跳。

彬穿了一件黑色的西装款连帽卫衣,黑色的条绒裤,一只手扶着窗棱,另一手握拳抵在嘴边,整个人显得简约、安静,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在这个说不好算远还是算近的距离里,我读不出他的表情,是淡定,抑或忧伤。

他微微调整了下身体的角度,对左侧那个人说:“集结得差不多了,警察随时会冲进来。在这里,还是换个地方?”

看来我的猜测没错。

那人转过身,右手拽着灰色皮夹克的衣襟,看了眼彬,随后似乎刚发现我和袁适也在场,显得有些懊恼。他的样貌相当普通,谈不上有什么特点,勉强也可以称得上英俊。和彬比起来,他更具张力,更外露一些。彬对身边的一切总是当情景剧看,而这个人则是反感世间万物,无时不迸发着愤怒。我注意到他投射出杀气的双眸和彬一样——漆黑无边。

“放弃吧。”我开口道,发现自己的音调竟有些忽上忽下,“梁枭死了,你算遂了心愿。还有你——”我伸手指了一下,借机让自己偷喘口气,“前越南人民军陆军、861特工团的阮八同志,你们已经全部被包围了!”

他俩飞快地对视了一眼,算是默认了我的指认。

我斜眼想示意袁适也说点什么好拖延下时间,却只看到鬓角直流汗的跆拳道大师正目光飘忽地筛糠,眼神无规律地游走在尸体、活人与脚下的地板之间。

阮八嘴动了动,但好像又不打算当着我和袁适说什么,只朝彬摆了下手,而后便绕过写字台直冲我走来。我抬起左手做出拦截的动作,右手去抽腰侧的武器:“你!站住别动!”

彬似乎在后面说了句:“别杀他们。”阮八那时离我应该还有两米左右的距离。

也许是我眨了下眼,因为随后他已经贴到我身前了。我还没能拔出甩棍,便慌忙向后撤步。袁适大喝一声——不晓得是出招前的仪式还是纯为壮胆,从我左后方杀了出去,双腿连环踢出,显示出良好的柔韧性与协调性……平心而论,煞是潇洒矫健。

不过,他的第一腿就没够着人,第二腿被阮八打了回去。我没看到出拳动作,但袁适的腿踢到半截就相当违反惯性规律地被迫收招了;等他抬另一条腿——抬得老高老高,并试图施展一记下劈的时候,阮八滑步贴近,左手架在他已抬过头顶那条腿的大腿后侧,弹指间就把袁适固定成了一座金鸡独立的劈叉雕像。

我惊叹得忘了上去帮忙。打打杀杀这么多年,今儿个算见着什么是四两拨千斤了——当然,如果左手的格架是四两的话,阮八随后伏身打在袁适——部位不大好讲,大概是肛门与“大炮”之间的部分的那记右拳,肯定是千斤之力。袁适短促地叫了一声,直挺挺向后仰倒,却又被阮八翻腕抓腿拽回来,半腾空一肘砸在脸上。

美跆联黑带二段袁适出场不到十秒,被技术性击倒,简称“ko”。

阮八落地后一步绕过袁适的“尸体”,出现在我侧面。我忙斜抡右手的甩棍去打他的头,胳膊还没落下,腋窝就中了一拳,随后还是这拳反手又捎了我下巴一下。幸亏我提前就在后撤,否则可能比袁适退场还快。

落地的时候被沙发硌了一下,起来我就看到彬从后面一踹阮八的膝窝,就势踩住他一条腿,双臂锁住了他的脖子,突然又触电般地闪开。阮八回身挥动拳肘,破空的风声异常锐利,我能看到他手上多了把青黑色的匕首。彬连退几步,边闪躲边用截腿偷袭阮八的支撑脚,并趁阮八重心倾斜的一瞬上步别腿,掀翻了他。

我立刻冲过去双膝滑跪在地,一棍子砸在阮八面门上,阮八抬拿刀那只手去护已被打变形的脸,被彬一脚踢中手腕——匕首飞了出去。

第二次挥动甩棍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彬突然扑了上来,一记弹踢正踹在我脸上。我只觉得眼前一黑,棍子也脱手了,随即被揪着头发拖到一边。彬用膝盖压住我胸口,银色的项坠垂在我脸上,他喘气的声音很粗重:“告诉你别再管的!”

我被不知道是哪儿流出的血呛了一下,没答话,伸手去拽他的项链——其实明知道这玩意儿肯定没结实到能当绞索用的程度。彬用虎口推了我喉结一下,不重,因为阮八立刻就把他扑倒了。两人滚在地上一阵缠斗,很快阮八就占据主动,把彬压在下面。

撑起身,手边青光闪烁,我抄起阮八掉落的匕首,做了个藏拳的架势遮住刀光,掩杀上去。

没等我接近,阮八毫无征兆地放弃了彬,闪到我身前一脚蹬在我迎面骨上,我一软单腿跪倒。他搂住我的头就往膝盖上砸,我咬紧牙关把心一横,翻手亮出家伙儿顺势朝他身上撞了过去……

阮八没被扎中,因为彬叼住了我的腕子;我也没挨上那一膝盖,因为磕在了彬后背上。他钻进我俩中间,先是别住阮八的支撑脚一肘把他砸倒,又回身一肘抡了我个满脸开花——这左边的牙是剩不下俩了。浑蛋!你他妈还真对老子下重手啊!我一吃痛就觉得血气上涌,右手向回一拽,而彬松手避开刀刃的同时,我背后也挨了阮八一脚。

迎着他倒过来的方向,我左臂反手一勒他的脖子,把他横压在身前,骈腿骑了上去,扬起匕首——也许停顿过那么一刹那,也许没有——照他的肩头猛戳下去……

再一次,意想不到。

阮八一把攥住落下的刀刃,右手立时皮开肉绽,鲜血四溅,仿佛半空中炸开的礼花。

黄锋说得对,恩怨是非,都是他们自己的事——只有我,才是不受欢迎的搅局者。

我怔了一下。阮八不失时机地用另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发力一摘一拽。我只觉得右肩一阵巨痛,胳膊软绵绵地耷拉下来。

持械的右臂脱臼,糟糕!

还没等我做出任何肢体上的反应,阮八松开刀锋,扣住我的手腕,自下而上把刀尖朝我的脖子猛推过来……见鬼,居然会被自己握着的匕首攮死,这种告别世界的方式还真是比死都丢人啊!

彬的右手也攥在了我拿刀的手腕上。

由于被我骑在身下,他的姿势很被动,不足以发力改变刀的去向,但至少,他减缓了死神的脚步,争取到一个改变我命运的瞬间——他左手一拳打在阮八已无法设防的右肋上,趁阮八气滞的一刻回推匕首,让刀光没入了自己昔日战友的胸口。

三只手盘根错节地抓在一起,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

阮八跪在我身侧,垂着头,似乎是在看自己胸前遭受的致命一击。他嘴角挂着释然的笑意,喉咙深处发出含混的嘶嘶声,瞳孔中黑色的光芒逐渐涣散开来。

这时,不知是他还是彬,对我右侧太阳穴挥了一拳,我只觉得身体一下变得轻飘飘的。低下头,彬的面孔仿佛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慢慢地、逐渐淹没在混沌中……

我在河边,彬在对岸。

桥下,应该就是樊佳佳曾经躺过的地方。只不过现在河水没有冻结,波澜荡漾,微风拂面。

我大声地喊着彬,他却毫无反应,只低头凝视着水面。

无数尸体穿梭在河道里。

我看到了池姗姗、方婉琳、彭康、宋德传……我看到庞欣晃着一罐蜂蜜朝我微笑,我看到姜澜举着嫌疑人的电话卡如获至宝,我看到阮勋宋满意地捻着手中的五十块钱……爷爷奶奶在藤椅中安详地挽着手,父亲在产房外兴奋地握着拳……没有鲜血,没有伤口,没有疾病,没有痛苦,他们都是那样鲜活,美好动人。

但我确实知道他们死去了。

轮回往生,寂灭无常。

彬把一杯温热的柚子茶递给我,我接过茶杯,转眼又看到,其实他还在对岸,仿佛从来不曾离开过这条河。不知是在什么时候,白色的浓雾笼罩过来,像爱人的手一般温存地抚摸着我。

我再度呼喊彬的名字。

他终于抬头望向我,目光驱散了河上的烟雾,又像下雨似的落到水面上。

雪晶在我的耳边轻喘呢喃:“又抽烟你……”

我左手拿着烟,右手掌心握着银色的打火机,上面刻着“naga”和一条正在扭动的蛇——它拼命想冲破金属面板的桎梏,却处处碰壁。我摇头叹气,吸了口烟,无法抑制地剧烈咳嗽起来。

“怎么回事?呛到了么?”

“他要窒息了!”

“快切开气管!上呼吸机!”

我看到了陈娟。

她从河水中站起来,面朝彬的方向,微笑。

彬露出明快的笑容,向河中走去。

依晨抓着我的衣服,两眼红肿地哀求我:“救救他!救救他!”

雪晶扶着我的肩膀:“还抽!把烟掐了。”

无数拳脚落在我身上,我一面抵挡,一面突围。更多的人挡在我面前。我怒吼,流下了血红色的眼泪。

彬已消失在彼岸。

“他的腿……”

“他要休克了!”

“按住他!去按住他!”

“低压只有四十!”

“切开了,有东西……给我镊子……”

雪晶把我扶起来后,不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现在裹得跟五芳斋的粽子差不多。她举着病例念给我听:右肩脱臼,右手小指骨折,左侧锁骨骨裂,颅右蝶骨轻微骨裂,左半月板严重损伤,鼻梁骨骨折,左半边掉了四颗牙,其中一颗呛进气管,差点儿要了我的命;除此之外,还有三颗牙齿松动,舌头被自己咬掉一小块,颈韧带损伤,颈椎轻度损伤,大面积皮下软组织损伤三处,各类划伤擦伤等不计其数;当然,最后还要加上导致我昏迷了将近二十四小时的脑震荡——功德圆满。

看来,这次是真需要大修了。

“袁适还活着么?”

“他有点儿脑震荡吧,听说还有什么腹股沟韧带撕裂……不过没大事,好像已经出院了。”

我注意到没受伤的那条腿脚踝上戴着手铐,苦笑了一下。盯着雪晶看了一会儿,她嘴唇有些干裂,刘海儿油腻腻地贴着脑门。我心里一阵抽搐,握紧了她的手。

她把另一只手也盖在我手上,轻叹一声。

“你可能不想问,不过他们没抓到韩哥。你们打电话之后,支队的人没几分钟就冲上去了,里里外外,都没找到。”

“嗯,我知道。”我试图挪动右臂,腋窝一阵剧痛,遂放弃,“他在河里呢。”

据说老白震怒,原因不消说。增援警力赶到二十五楼现场时,只剩下昏迷不醒正待会见周公的两个蠢蛋和睁一眼儿闭一眼儿去参拜上帝的梁枭。随后大部队陆续赶来,封锁了整个中德大厦,并在半径两公里的范围内设卡。搜楼,查车,整条街区挖地三尺……一无所获。

更夸张的是,彬不是单枪匹马突围的,他还带走了阮八的尸体。

天亮后,一个探组在大厦天台的边缘仔细检查“中德大厦”四个字下面那排更气派的霓虹灯灯箱——“中美崴尔医疗器械研究集团总公司”时,发现背面有血迹和驻留的痕迹。穿过想象的隧道,我似乎能看到那片灯火斑斓背后的阴影中,迎着深秋的晚风,彬孤独地感受着自己怀抱的躯体正在慢慢变冷。

彬曾一度悬在半空躲藏了一阵,但他最后如何携战友离开的,依旧是个谜。

我有些庆幸他当时没被发现,否则我相信对他而言,被捕或死亡,从来就不是一道选择题。听说老白知道后,倒是直接传令让负责搜查的民警排队一个个跳下去算了。

彬这样做风险是很高的,一旦失手,代价也将极其惨重。更何况,一向行事谨慎的他这次被逼无奈,只能依赖运气。如果灯箱的支架不足以支撑两个人的体重,如果某个细心的警员扒着楼沿向下探头,如果阮八的伤口没有处理好导致流血滴落在楼下某个民警的鼻子上……彬明明可以选择独自脱身,至少成功的几率要大许多,他却一定要带上阮八,同时固执地把自己推向了死亡的边缘。

我不禁有些疑惑:彬这种人,当年怎么会出卖自己的战友?

他从来就没有舍弃过身边的任何人,无论那个人是陈娟还是韩依晨,是黄锋还是阮八。

无论是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魂。

两天后,支队派专员来医院给我做笔录,白局亦屈尊亲顾,感动得我直想装死。流水账一样地配合调查之后,我被告知惩戒或处罚决定将在市局开会研究后下达。估计轮不到我吃牢饭,后果什么的也就无所谓了。我叫住老白,想跟他单独聊几句。

领导待闲杂人等离开后,奇迹般地没对我发火,而是点拨我考虑下调到治安处那边的冷门队,或是找个辖区相对轻松的派出所。

我感激地接受了老白的好意:“头儿,我得求您帮个忙。”

老白伸出雪茄般粗壮的手指敲了敲我脚上的戒具:“我看你戴这个挺合适。”

“呃……不是这事儿。”我想装嬉皮笑脸,无奈缺齿漏风嘴不跟劲儿,“您还记得那个石瞻吧?”

“什么玩意儿?”

我知道他记得。“就蔡莹假绑架那案子……哦,是这样,我答应过石瞻一事儿——他现在人在茶淀服刑呢——就是,能不能帮打听下蔡莹和那孩子葬哪儿了,然后通知一下他。按说这事不该劳您大驾,可您看我这一时半会儿的估计也完不了事,再说您跟监狱局上上下下的关系又……”

“你他妈还嫌自己跟罪犯走得不够近是吧!”老白的反应倒没让我感到意外,“想好打算下沉去哪个派出所,没准儿我还能给你说句话。老实待着吧。”

一看老白转身要走,我急了:“领导,我还有件事得向您汇报!”

白局连头都没回。

“是关于韩彬给张明坤打过的那个电话……”

老白停在门口,半侧头瞄着我。彬一个电话逼得张明坤跳楼的事早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案发时双方没有发生直接接触,电话里的内容也无从查证,连控他侮辱罪都没戏。张明坤最终是按自杀处理的。

不过老白还是转了回来,扬下颌示意我说下去。

“彬那晚至少打过两个电话,一个是找人查到了张明坤住处的电话,第二个才召唤老爷子变身小飞侠。”我在床上挪动了一下,范围有限得可怜,“后来我就奇怪他是哪儿查到的电话,因为连案卷里都没有记录啊。”

领导面无表情,只死盯着我看。

“隔天我查了彬的通话记录:他那第一个电话是打到咱们支队的总机,后面具体转到了谁的办公桌上,就不清楚了。”我故意拖了一下,老白还是阴着脸,“巧的是,就在那个时间,支队的网监记录显示有人查询过被害人樊佳佳所有亲属的信息,登录的id是bys。您知道那是谁的登录名么?”

我坐直身子,声音也沉了下来:“白寅尚局长。”

老白一动不动地盯了我一会儿,搞得我直担心他眼里会不会射出激光来。

“你小子阴阳怪气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其实所有人都在做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只要不伤天害理,就无可厚非。石瞻的不情之请,还望您多费心!”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做我认为是正确的事。”

白局有些动气地向我靠了一步,我动不了,只好不甘示弱地看着他。

过了半分钟,他无奈地平静下来:“别为难咱们自己的弟兄。”

“我会有分寸的,头儿。”

“你确定自己想清楚了么?”

“能在您手下做事,是我从警以来最值得炫耀的资本。”我缓缓探出右手,“谢谢您这些年来的关照了。”

老白冷硬的脸部线条竟有些松动,他把我的手按回胸口,叹气道:“你好自为之吧。”

“那石瞻……”

“知道了。”他走出病房,再没回过头。

第二周某个上午,袁大健将拄着拐来探望我。我震惊于“那个部位”受伤居然还会让人肢体残废,忙挂上同情加安慰的悲伤嘴脸。

“跟那里没有关系啦!”袁适脸上的淤肿基本已经消退,只在眼角留下了一道小小的疤痕,“是胯骨有轻微的错位。”

“呵呵,我还真担心你被一拳直接打变了性呢。”

“就你这模样还有心情笑话我?”

“谁让你才来看我的。”

“拜托!那拳可让我尿了一个礼拜的血!”

“你瞧你瞧,慌他妈什么。以后变一月一次,规律了你就习惯啦……”

闲扯淡到中午雪晶去给我打饭,才开始说正事。

自彬离奇脱逃后,全市一直处于大搜捕的封锁状态。排查工作进行得很细致,连犯罪研究工作室的所有成员都被监控起来了。我俩一致同意彬不会选择在这个当口向外跑——他需要休整,还需要想办法安顿战友的尸身。

当然,彬没再出现过,依晨也一样。

几天前,黄锋又出现在广西四道镇的住所,独自一人。负责监控的民警前去询问,这瞎子继续装聋作哑。

“他会向南方柬越一带逃。”

袁适坐在床边,下巴支在拐杖上,机械地点头。“对!热带雨林、蚂蟥、水果、痢疾、私人武装……多美好的心理安全区。”他想想,继续说道,“他要出了境,就会永远消失。”

“不会。”我瞟了眼门口,从床头的角度能看到把门的民警,只不过自上周老白来过后双岗变了单岗,“他跑到哪儿迟早都得被翻出来。”

袁适一摆手:“谁有这本事谁去吧,我愿意出悬赏。”

“掏钱吧,我去。”

第三周过得比较艰难。

我受伤住院的消息基本算传开了,老何、杨子、彤哥、曹伐、刘强,工作室本已不答理我的新老成员,支队和分局,甚至市局的同学同事全来了。这里有一部分是来看我的,还有一部分是来打探彬的消息的——而绝大部分是两种目的兼备的。

后来还出现了某些不认识的年轻民警,有的是一脸崇拜来床前敬神,也有聚在门外把我当标本指指点点的。听老何说,我现在在系统内知名度极高。也对哦,因为涉嫌与连环谋杀犯共谋被全市内部协查,私闯跨国企业遭各领使馆投诉,先是在武警面前打良民——那倒霉孩子叫杨延鹏,后来是在同事面前打案件受害人——那倒霉大叔叫顾帆,最后干脆伙同罪犯打武警——那倒霉的“娃娃脸”我不认识……哪找这么完美的反面典型去啊!

不知道是哪个吃饱了撑的知道点儿内情的王八蛋手欠,把我的斑斑劣迹添油加醋地发网上去了!而且还有两个版本可供选择:“史上最强卧底拳打武警,夺枪协犯劫狱赤胆无间”或“劫狱哥本系无良暴力男,屡次违纪与多嫌犯有染”。不过还好,第二天就被“十九岁在校二奶半裸炫富”和“高等学府美女硕士公开征巨根男友”之类的人民群众更喜闻乐见的高雅时事挤下了首页。

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做雪晶的工作。

她大概早猜到了我的想法,没多说什么。雪晶是个极聪明的女人,她知道人和人对同一事物的理解差异往往绝无调和的可能,也就当世间常态看待了。她有个理论:男人做事有一半是为女人,另一半是不可理喻地发神经——套用到我身上,前一半只要不是为了她或我娘以外的其他女人,她不管;至于后一半嘛,我发神经很正常,关键是看能否在我的性格范围内予以适当地制止。

彬这件事情,她知道,无法制止。

女人思考是件很可怕的事,她们往往会头脑风暴之后,把最离谱的一种方法拿来实践。好在我知道雪晶不至于砍了我的脚,或者在晚饭里掺上剂量足以让大象长眠不醒的麻醉剂。即便如此,看她一周以来经常沉默思忖的样子,依旧令我恐慌到心虚。

周六的晚上,她终于开口问我:“诚,你会死么?”

“会。”不拿自己的老婆当孩子或白痴,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当然,转移话题则是另一个优点,“没人能长生不死。”

“先是莫名其妙被袭击,然后被韩哥打伤,再被全市内部协查,最后被打到住院。”她把头帘拨向耳后,“我知道自己嫁了个勇敢的男人……是的,你不怕领导,不怕歹徒,不怕韩哥,甚至不怕死,我想不出有什么是能真正吓到你的。诚,你什么都不怕,而你所做的,就是让关心你的人一直担惊受怕。”

“老婆,说句心里话。”我伸手轻轻拂过她的鬓角,落在她肩膀上,“进中德大厦的时候,其实我已打定主意:无论围捕行动成功与否,我都不会再参与这件事,因为我以为,彬如果执著地要梁枭死,那么他杀人必定还是复仇的成分更大,也许这些人都死干净了,他就不会再继续杀人,甚至可能躲进哪间小庙里蜕变成完全无害的食草动物,所以今后能不能抓到他,看各人造化,与我无关。我跟老何一样,只要他别再继续杀人,我们就可以接受。那么多警察,不是非得由我来维护法律。”

“但他不会停手么?”

“嗯,他不会。”

“你怎么能那么确定?”

“因为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杀人了。按咱们工作室的说法,就是所谓的‘动机’。”我抓住爱人的手,泪腺一阵酸楚,“而我,是最有可能制止他的人。”

“嗜杀还是复仇?他为什么杀人?”

第四周,我身上该拆线的拆线,该下夹板的下夹板,除了嘴还有些漏风以外,基本下地无碍。袁适按约定的时间出现,带来了我需要的东西。有袁海归做后援的最大好处就在于,你不必为钱或时尚品位发愁。我捏着“驴牌”背包里的飞利浦剃须刀看了半晌,考虑是不是可以让他把手机给我换成黑莓的……

“嘿!我问你呢!”

“啊?”

“我问你韩彬为什么要杀人?你了解动机了么?”袁适早已告别拐杖,但总站不久。他脱下浅蓝色的呢子西装搭在椅背上,坐下后还抻了抻赭色西裤的裤腿,仿佛怕地上有细菌会顺着爬上身,继续摧残他脆弱的腹股沟。

“这话题咱们之前讨论过八千多次了吧?”我把ck牌的内裤掏出来丢到一边,放进雪晶给我拿来的换洗衣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