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2 / 2)

河流 许开祯 2361 字 2021-07-02

管不住的还有更多。

秦继舟是清华大学的高才生,毕业后分配到北方大学。那时候秦继舟年轻、偏狂,激情澎湃、血气方刚。恰巧又逢上那样一个时代,秦继舟如鱼得水,心里激动得不得了。年轻气盛的他再也不想安安分分待在校园里,他想到更广阔的天地里来,轰轰烈烈干一场。龙凤峡水库成全了他,石羊河成全了他。

放炮是那年最大的事。邓家英的父亲邓源森那年负责放炮炸山,从龙首山上炸山取石。而那一年的龙首山成心要较劲似的,爆破屡屡不顺,不是哑炮就是死炮,进入工地不到一个月,山上就炸死五个人,都是炮手。

邓源森找到县委书记柳震山,说,不行啊,这样炸下去,石头滚不下来,我的人却一个个没了。柳震山沉吟着,五条人命已经让这位土生土长的龙山人犯起了犹豫,那可都是他的乡党啊,怎么着也是爹生娘养的,不能这么蛮干下去,必须得想个着调的法子。柳震山抬起头,第一次带着惆怅将目光搁到眼前这座山上。那山极像一条巨龙,从遥远处盘伏而来,在他头顶处突然跃起,恰似巨龙猛地抬了头。那龙头逼真极了,就算他这个不迷信的人,这时候竟也信了。山上怪石林立,奇石叠现,龙眼和龙嘴处,更是蹊跷地竖起几根冲天石柱,都说那是千年龙泪积攒而成。当初确定要修这座水库,县里就有不少人反对,说龙凤峡万万动不得,会伤了龙脉。龙脉一伤,整个峡谷就完了。作为县委书记,柳震山当然不信这,也不容许别人信。但河里缺石头,又没有什么运输工具从外地往峡里运,而且政策也不许。那年代谁敢说困难两个字啊,更不敢说没办法解决。有人就有一切,人定胜天嘛。可是,山里会放炮的人没几个,县里更是缺少专业炮手。两年前在另一个峡谷修水库,就炸死不少会放炮的,这次抽调到龙凤峡水库工地的,除两个专业炮手外,其他人都是现学现干,突击学几天,就派往山上了。原想那石头不会难倒革命群众,没想竟成了拦路虎、绊脚石。

怎么办?柳震山心里犯起了愁。工地大会战已经打响,说什么也不能停,而且谷水地委明确规定了时间,要在半年内筑起一座大坝,拦住奔腾而下的河水,然后再开赴另一个工地。

地委那年下达给县里的任务是,一年建成三座水库,三座啊。

就在柳震山不知所云的当儿,身后传来秦继舟请战的声音:“我去,我就不信炸不下来一块石头!”这话说得极为轻松,柳震山回头看了秦继舟一眼,没吭声。秦继舟又说:“我怀疑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思想问题,炸山取石哪有那么多技术?”

一旁的邓源森听不习惯了,恼怒地瞪了一眼这个来自省城的小知识分子,埋汰道:“一边去,瞎添什么乱!”这话呛住了秦继舟。秦继舟当年是龙山群众敲锣打鼓迎来的,地委领导还给他披了红戴了花。作为省城第一个提出放弃安逸生活,献身广阔农村的大学毕业生,他的事迹那一年得到了广泛宣传。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广播里天天播他的新闻。他到了龙凤峡工地,更是受到器重。县革委会主任、龙凤峡水库总指挥马永前非常欣赏他,将他树为一面旗帜,还对他委以重任,让他负责大坝技术工作,县里的技术员吴天亮也得听他的。挨了呛,秦继舟当然不高兴,还没人能灭掉他的革命激情,二话不说,就往山上去了,这时山上亮起了黄旗,黄旗是信号,告诉山下,上面又要点炮了。邓源森几步奔过去,一把拽住他:“想找死是不是,你想死,我还担不起责任呢。”说着冲身后几个人吆喝一声,秦继舟被强行带到大坝这面。

这事大大地刺激了秦继舟,随后,他将一份报告递到马永前手里。这天天黑之前,工地上贴出一张红榜,向全工地贫下中农还有青年社员发出号召,要求大家积极报名,到山上去,到最需要的地方去。

有人骂这招很损,更多的人却被召唤,被激励。

苗雨兰第一个报了名,当时她正跟邓家英争铁姑娘队队长呢。吴天亮也报了名,不能不报,谁不报思想就有问题。紧跟着,青年男女们都报了,就连工地上受管制的四类分子也争先恐后往红榜前面挤。

邓家英记得很清,那年没报的,全工地就两个人,一个是他们村的地主五斗,一个古怪的中年男人。另一个就是路波,当时他是老右,反动学术权威,戴高帽子的人。

时间仿佛回到了1970年那个深秋,山上的草已枯黄,工地南边的铁柜山,落叶已经铺满山梁,山成了另一个颜色。山的对面,几千号群众聚在一起,一场别开生面的动员会正在召开。

马永前刚刚讲完话,秦继舟就跳上了台。他挥舞着胳膊,先是带头呼了几声口号,接着就讲起放炮来。他说放炮就跟铲除灰尘一样,毛主席说过,扫帚不倒,灰尘不会自己跑掉。放炮也是一样,炮手不上去,石头不会自己掉下来。只要我们怀着必胜的信念,任何困难都吓不倒我们。

台下响起欢呼声。那年工地上那些男男女女,只要是青年人,都想听秦继舟讲话,都想看秦继舟甩胳膊呼口号。邓家英缩在人群中,她本来能站到更显眼的地方去,比如站到苗雨兰那地方,或者再往前一点,站台下。但她选择了躲。她怕秦继舟咄咄逼人的目光,更怕他脸上激动万分的神情。但是一日不见,如隔了三秋,心里爬满了蚁,急得不成,也煎熬得难受。那个时候邓家英并不知道自己是喜欢上了这个白衬衣男人,等明白过来,他在她心里,已经很重要很有分量了。

邓家英的脸羞得通红。

那晚秦继舟把动员大会推向了高潮,他是一个能煽动别人的人,也是一个能点燃别人的人。在邓家英他们眼里,秦继舟不只是见过大世面的,更是有学问的。而且,而且他真的让女孩子们心乱啊——

秦继舟慷慨激昂说了许多,会场快要沸腾了,半瞎子跳上台来,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半瞎子有点委琐,他怎么能用胳膊肘捣秦继舟呢,他算什么,人家秦继舟又是什么?可是秦继舟却很配合地跳下了台,紧跟着,邓家英就看到可怕的一幕。

路波和地主五斗被反捆着胳膊,脖子里挂着纸牌,两人名字上都打了黑叉。批斗开始了。有人冲上台去,开始揭露批判,有人紧跟着跳上去,说他们想挡住历史的车轮,想破坏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运动。邓家英暗吸一口冷气,幸亏她报了名,不然……

并不是每一个报了名的人都能到山上去,发动是一回事,让谁去又是另一回事。指挥部对上山放炮炸石的人做了严格挑选,邓家英和苗雨兰当然不在挑选之列,她们是铁姑娘,是女人,女人是不能上山的,这是乡俗。四旧虽然破除了,乡俗却被严格地遵循着。秦继舟也不能上山,虽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可没人真敢让他到山上去。让一个来自省城的激进青年去冒险,邓源森担不起责任,柳震山同样担不起。至于革委会主任马永前,更是不许秦继舟有任何闪失,秦继舟是他手里一张王牌,怎么能舍得让他冒险呢?不幸得很,后面派上去的三个炮手又出事了,这次不是哑炮,是爆破方向出了问题,石头没滚到山下,而是直接落在了炮窝里,砸断了两个炮手的腰,另一个被炸起三丈高,掉下来摔成了肉酱。

激情突然冷却,整个工地再次笼罩到阴影中,前些日子的热情仿佛变成了杀手,人们突然间望山却步。就在这时候,负责技术的吴天亮突然提出一个方案,让路波上山!

路波对吴天亮的意见怕就是那时候开始的,到现在,这误解还没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