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义女(2 / 2)

“我要我爹。”方达抱着膝盖喃喃自语。

方娘子也不管他,捏着他下巴,把剩下半碗水灌下去,“这可是你爹拿命换来的银子,你好好花,是对得起他了。”

方达挥手打翻了碗,癫狂道:“我要我爹,我不要银子,我要我爹!”

方娘子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要你爹,现在便回去,我不拦着你。”

他又把头缩回臂间,不再说话了。

方娘子很是得意,又向店家讨了一碗水,倚着车辕喝下,方达却突然见鬼似的表情,指着她身后,“爹……爹……”

“你发什么病?你爹早就下地府见你姐去了。”

“是爹!”

她回头,果然见一辆马车驶来,为首的高大男人浑身黑色包裹得严严实实,黑色斗篷遮住面孔,只能看见下半张脸,的确是她的夫君,只是脸色青黑,看起来很是怪异。

“夫君?”她试探着问,那人走下马车,二话不说,朝她胸口扎了一刀。

“爹……爹……”方达在马车里挣扎着后退,被那人拔了她胸前的匕首,指尖一番,他便被匕首扎透。

胸口剧烈疼痛,她看见他的手,细嫩白皙,根本就不是她老实巴交的夫君方围。

生命在流逝,她想起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儿子回家吵着闹着要为姐姐报仇,他坚决拦着,不让他去,儿子以死相逼,差点被他打折了腿。她却想起一计,既然有桃枝相助,错开府里家丁,何不挟持着大姑娘要一些银子,左右也是他们赢得的,要了银子,不必要伤害大姑娘的性命,也算是为女儿报了仇。

这个荒唐的想法,方围破天荒默默抽了管水烟,说:“好。”

她想起老夫人说,方围是个能过日子的男人,日子总是自己过自己的,不必要羡慕旁人。

她想起他的细腻心思,在自己和儿女生日时,饭桌上摆上四朵小花。

那人披着她夫君的皮,见她还睁着眼睛,上前补了一刀。

沈庚带人来到时,便见这样的场景,方家母子倒在地上和马车里,鲜血满地,村庄已经升起袅袅炊烟,瑟瑟发抖的村民躲在家中,从窗子里往外偷看。

“来。”他对一个四五岁小孩子招手,那孩子抱着茅草垛子不敢过来。

“别怕。”幸好他袖口里藏了颗糖。

“他们往那边去了。”小孩指着南边树林,吮着糖果,笑起来露出两颗大板牙,“叔叔会变戏法,驾着马车呢,把自个儿的头割下来了。”

隐约可见山林间一架马车卡在两棵树之间,众人赶过去,薄雾弥漫的山间,方围的身子仍坐在马上,头却滚到了相隔甚远的另一颗树下。马车卡着,马儿徒徒踢腿,无法向前。

他撩开马车帘,里头只有一个昏睡的意柔,毫发无损,嘴角微微勾起,看起来做了个美梦。

有家丁把她抱走,有人收拾马车,把方围的尸首抬走,有人张罗着围观百姓离开。

他寒毛根根竖起,在热烈的阳光和炙热的风中,寻找一位姑娘。

沈府的马车中间铺着厚厚的羊绒,只有方才意柔躺过的痕迹。

他正握着马鞭阵阵焦灼,害怕她留在府中,更害怕她在马棚,已经葬身火海。

“桃枝……”他不由自主轻唤一声。

左边的座椅掀开,雪白的双手撑着木板,一双俏生生的眼睛露出来。“嘘,我在这儿。”

他欣喜若狂,把人挖出来,见她完好无损,一把搂紧,“你吓死我了。”

她卸了全身力气,安静地瘫软在他怀里,双眸水灵灵的,在他脑后乱转,若他见了,定要猜想她是不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你为什么这么香?”他有些疑惑。

“我好困……”她嘟囔着,渐渐合上水润的双眼。

……

桃枝再睁眼时,襄桃嚷嚷着,“姑娘醒了!姑娘醒了!”快步冲出去唤人。

她还略有些头疼,昨夜强撑着驾驶马车,已经动用了本不可用的内力,不久后她便会遭到反噬。

沈庚最先过来,问的是,你的头疼不疼,身子疼不疼,脖子疼不疼。

在她连连摇头表示拒绝回答后,他才讪讪作罢。

老爷夫人也过来了,夫人坐在她床前,握着她的手,“桃枝,这次,真是苦了你了。我们沈家是做了什么福报啊?几次三番得你相救。”

老爷弯着腰问:“昨夜,是怎么一回事呀?”

她开始编故事:“昨夜,我去勤书阁找意柔姑娘,见平鹃姐姐出事了,便追过去,一路跟着方围的踪迹。跟着他从倚玉轩后□□而出,看他进入马棚,我便躲在马车里,想着伺机而动。后来,他把大姑娘放在马车里,我便藏进暗格,看着他点火惊马,逃到愈平乡。”

“然后呢?”夫人目光关切。

“然后,”她簇簇落泪,“太可怕了,然后,他不知发了什么疯,见到方娘子后,先杀了他们母子,再把自己的头砍下。”

“我本想着,若是大姑娘有事,我定要挡在她身前的,没想到,自己听着动静,倒吓得腿都麻了,动也不敢动……”

老夫人坐下,环抱着她肩膀,“好闺女,你可真是受了大苦了。”

“我没事,大姑娘才是受苦了呢。”她伏在夫人怀里,十分乖顺,心里想的却是当时匆忙,那块包裹方围身子的油毡布、小板凳和鱼线,是否埋得足够好。

她本来只想跟着方围一起走,随机应变,进入草屋的地下室,看见许多工具后,忽然心生一计,用方围的身份,把方氏母子在村民面前杀了,才算一劳永逸。

可惜了方达,她本以为他算个男人,会过来给姐姐报仇呢。

“夫人,桃枝这番又立大功,我们该如何答谢才好?”

老夫人亲昵摸着桃枝的鬓发,“你说呢?你想要什么?”

“我没有想要的,老爷夫人救了我,让我把沈府当成家,我已经很感恩了。”她哽咽道:“老爷,夫人,桃枝没有爹娘,没有家人,是真心把你们当作爹娘敬爱的。”

她似乎少说了一句把他当成哥哥,找了一夜未曾合眼的人如是想到,于是他酸道:“既如此,爹娘不如认下这个干女儿,作为恩典。”

老夫人和蔼道:“既然如此,便让我们有这个荣幸,做你的爹娘可好?夫君,我们今日,便把桃枝认作干女儿,可好?”

“你们还来真的呀?”

沈老爷抚掌笑道:“甚好,甚好!我们不是早就想要个女儿嘛,正好,是老天爷锤炼,为我们送来一个这般玲珑可爱的乖女儿!”

老夫人附和:“夫君说得是,咱们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便请杭夫子主持行了大礼,也算冲冲方家的晦气。”

沈庚阻拦道:“你们两口子怎么回事?别说风便是雨的。认干女儿便这样随意吗?”

老爷:“要你管。”

老夫人:“咱们沈家是民主的家庭,请你陈述反对意见。”

“我……”沈庚想了半天,也没办法说出个一二三,让桃枝成为他们沈家人,他应该挺乐意的。

可是心里怎么总是有种怪异的感觉呢?

老夫人已经殷切问:“桃枝,可还记得你的生辰八字?”

小姑娘摇摇头,“只依稀记得,是在腊月。”

沈老爷捻了捻胡子,“倒真是比庚儿要小,这样吧夫人,咱们找杭夫子算一卦,哪个日子最后,桃枝便是哪日的生辰。”

“此计甚妙!”

吩咐桃枝好好休息,二老兴冲冲地边商量边出去了,沈庚无奈拍着脑袋,几个时辰前他回府时,这两位还是一副哈欠连天,站都站不稳的模样,睡了几个时辰,便如此生龙活虎了。

桃枝还是呆呆的,像是倦意正浓的小猫,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他捏她的脸,“小花猫,还没睡醒吗?”

“什么小花猫?”

“你啊。”

桃枝抬爪子挥掉他的手,“我不是。”

沈庚故意把她满头青丝弄乱,“你就是你就是。”

她推拒着往床榻里躲,他的手划过她脖子后,弄得她直痒痒,“你你你别碰我了。”

“好吧,我不碰你。”他跨坐在床榻上,双手把她脖子搂得紧紧的,柔顺的发丝落在她脖子上,以及衣领外的一小片皮肤上。

“你不是说不碰我吗?”不是开玩笑,她真的全身无力,过度使用内力后,身体已经被掏空了,刚才和老爷夫人的一番周旋也很耗费心力,面对这位大爷她已经不想再说任何话了。

“不碰你,抱一抱总可以吧。”他的头歪靠着她的,想起昨夜经历便觉后怕,声音陡然沉下,“你吓死我了,往后,别再冒险了。”

她神差鬼使问:“我不应该救意柔吗?”

他嗤笑了声,伸手揉揉她脑后长发,“就你这小胳膊小腿,便别想着救旁人了。”

“旁……人……”她嘴唇开合,无声吐出这两个字,不过普普通通两个字,却让他们的关系看起来如此亲密,她从未感受过的亲密,让她心里泛起一阵阵涟漪。

眼见他抱了许久仍不愿意放开,她打了个哈欠,听他又问了一遍:“你身上是什么香?不像你平日的海棠香呀。”勾起她心里阵阵烦躁。

若不是浑身无力,她一定一掌把他打飞。

这曼陀罗花的花粉,不仅能用来遮掩讨厌的血腥味,还能让你头晕目眩,行了吧?

也怕还残留的血腥味被他闻到,偷偷从袖口沾了一抹花粉,也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右手绕过一圈,两指置于他的鼻下。

“阿嚏,怎么越来越浓了……”睡吧,睡吧,快走吧,别搂着我了。

“啊!”“哐啷”一声,襄桃把水盆砸在地上,双手捂眼,“我什么也没看见!”

沈庚终于放下魔爪,好笑道:“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你们在亲亲抱抱。”

桃枝靠着墙面有气无力道:“没有亲亲……”

她却自顾自说:“我娘说,男女非亲非故,是不能亲亲抱抱的。”

“好朋友也可以抱抱,只是表示友爱,我也可以抱抱你呀。”他在说什么?怕不是醉花粉了?

“才不要!”襄桃尖叫着躲开。

沈庚心道我还不愿意呢,下一秒心里升腾起异样的情感,似乎,除了娘亲,他从没对一个女子这样亲密过,从见到她的第一面开始,便止不住的与她亲近,对她好,尽管看起来有些一厢情愿。若叫他去亲昵搂抱第二个人,便是从小伺候他的襄桃,他也是不乐意的。

“行了行了,我才不抱你呢,你去找沈福。”

襄桃脸红了,“公子……你说什么呀!”

“我说,桃枝是我的妹妹,爹娘要把她认作干女儿了,不信你去问他们。”

襄桃一脸欣羡看向桃枝,三公子已经走了出去,口中念念有词,但她听不清,看起来——脚步虚浮,像从前在仙鹤楼熬了几夜回家时的样子。

桃枝对她无奈地笑,“襄桃,把布巾给我吧,我想擦擦脸,辛苦你了。”

襄桃今年十岁,是家养的丫头,爹爹名叫许亦,是管事沈禄手下的一把手,也管着不少府中事务,她一直被娇养着,性子极是活泼可爱,府中人都喜欢她。

桃枝手伤了的这几日,她下了学,便常常过来搭把手,也十分喜欢这位花容月貌的姐姐。

这会儿她乖巧上前,递上布巾,“姐姐,你还需要什么?”

她布巾擦脸,襄桃以为她会说,“没有了”,没想到她说的是,“麻烦你再给我烧一盆热水好不好?我想擦擦身子。”

啊!这府里其实没有这么讲究的丫鬟,特别是秋天,只出薄汗的话,只要用洗脸的布巾顺道擦擦身子就好了,但是姐姐的朝她甜甜笑着,歪头脑袋说一声“谢谢啦”,她便毫无怨言动身了。

“等等,”她回身,只见桃枝姐姐略不好意思,还是开口对她道:“劳烦你,再烧一盆水我想洗洗头发……”

“啊,好的。”那双猫儿似的眼睛眨巴眨巴的,她就跟被下了蛊似的,全然把她的要求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