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赫看了闻人珏两眼,慢慢站起来去床边翻出干净的衣服,将身上的血衣换掉了。
闻人珏撑着头看他一个人单手跟那里较劲,过了片刻道:其实,你可以让我帮忙的。
王赫顿了下,回头,他的脸色灰颓,左脸的伤口依然刺眼,苍白清隽的眉眼很平静,凌乱的碎发拂过颊边,就带了几分极多情又极无情的感觉。
力所能及的事,我还是自己来吧。
于是闻人珏忽然觉得,这个少年仿佛一夜之间又成长了,他的嗓音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不再粗嘎得难以入耳,性情也不是毛躁得一点就炸。交代给他的事情,也能放心让他去做了ashash并知道他一定可以做出一个结果。
今次的事情,结局你还满意吗?
我尽力了。王赫终于将衣服披到身上,胡乱系了腰带,坐到床边望着闻人珏。
他其实从开始恳求叶长友不要点燃狼烟开始,整个人就处在一种极度亢奋、不顾一切的状态。直到那只弩箭射来、刺入身体之前,他都是恍惚的,他一直觉得自己处在一个不真实的境地里。而现在,疼痛让他渐渐回神,情绪降温,理智开始复盘。
我尽力了。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将我做过的每一件事都回想了一下,觉得就算昨夜重来一次,我也不可能做得更好了箭上有毒,张柱石是不是活不了了?
那也不一定。右玉城常年备有上好的解毒和疗伤的药物,怎么也能撑过昨夜吧ashash今天也许他们会来找我。闻人珏曲起手指轻触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毕竟我神医的名头,右玉城里知道的人也不少。
那等下有人来时,我回避。王赫此时应该是被余三元带走问罪的。若被看到与闻人珏共处一室,又要惹出一堆麻烦。
不急,他们翻山还得翻一会。闻人珏扫了眼窗边的沙漏,视线向窗外飘去,有些心神不定。
王赫看着他的侧脸:你是什么时候将封三宝安排到夔军里的?你早就知道会有人于人质交换时下手吗?封三宝人呢?
不,我不知道。闻人珏回神,苦笑道,这就是刚才阿飞说的,有我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ashash右玉城里有人放冷箭,以及三宝突然出现。
王赫敏锐地注意到闻人珏的措辞,秀气的黑羽眉皱起:你说封三宝是突然出现?
是啊。事情已过,闻人珏也不瞒他,将少女在谷中如何与贺申及张柱石打斗,又如何突然在风雨雷电光中自众人眼前消失一一分说清楚。
王赫铁青着脸站了起来:所以你也不知道封三宝现在去哪了?相比起眼前这个男人,王赫潜意识里更愿意相信封三宝,哪怕昨夜那个少女想要杀死自己的亲娘。
封三宝说话做事直来直去,没有那么多百转千回的心思,与她同处一室,王赫从不担心自己会被暗算ashash有什么仇什么怨她就直接动手了,不会憋着坏等待一个什么合适的时机。
闻人珏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微微眯起眼,也不怕王赫多想:是啊,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去了哪里,昨夜夔军撤离时她就不见了,我这就是在等她呢。
王赫隐约从闻人珏身上嗅到一种同性间的排斥,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便也懒得多想:那咱们得在这里等她吧?红衫跟着秦村的人一起撤走了,如果咱们再离开,封三宝回来了就找不到人了。
闻人珏没说话,他觉得封三宝如果想,早就出现了。少女昨晚的行径和至今未现身的表现,让他很在意,就仿佛在隐刃谷的秘地中,她遇到了什么解不开的事,那事情又无法与旁人说,只能默默独自消化,不想被打扰。
可即便是遇到了解不开的结,她昨夜也还是压着心事自谷中赶回,于危急时救了王赫。可之后又失了踪影若不是阿飞不能分身二用,昨夜就该将她抓回身边的!
闻人珏心中难得滋生了些许暴虐。他看好的人、想得到的人,却偏偏为了救别人而现身。光这么想想,男人心底的阴暗就扩大了些,愈发在意起来忍不住想在王赫那张脸上再划两刀
这次两国之间因闻人珏而起的边境摩擦,由于他的真实目的而变得如同一场闹剧。他算了全盘,偏偏没算到封三宝现身和张柱石生死不知的重伤。至于之后元庆帝是否会因此震怒,问罪右玉城乃至送国书给夔国,通通不在闻人珏的考量范畴ashash叶长友的死活他不在意,而夔国都城,有他的大哥坐镇。
只有封三宝闻人珏拇指摩挲着食指指节,垂头沉吟的样子有些冷然。只有封三宝是不一样的,少女身上背负太多阴暗与隐秘,却偏如一朵向阳的春花,刻板正直得让人无从下手。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窗边的沙漏缓缓漏沙,窗外荒凉屋社,朝阳升高,一派极清净的景象。
门忽然被推开了,少女娇小的身形出现在闻人珏视野中的刹那,那些男人本不该拥有的阴暗心思,皆如初见阳光的朝露,瞬间便烟消云散了。
闻人珏露出温和的笑容,丝毫看不出他适才的心焦,微微笑着对封三宝道:看这一身狼狈ashash怎的连鞋子都不穿?
王赫闻声回头,才看清封三宝一身打扮已不是前几日离开时的夹袄。她身上仅有一件棉布暗袍,乌突突的看不出本来颜色,上面绣着赤色的花,那绣线年代也久了,红色已经有些褪色。
少女光裸的脚上满是泥泞砂砾,靴子已经不知道去向,此刻她赤足立在门口,手里提着一桶井水。
鞋子掉进秘地时不知道丢到哪去了。封三宝说着走进门,在屋内地上印下一串湿泞的脚印,转头对王赫道:咱俩身量差不多,等下借我双靴子穿呗。
王赫还没来得及点头说好,闻人珏先不乐意了,将圈椅的扶手拍得啪啪作响:哎哎!你俩都是我养着呢,你跟他借,不如直接跟我要啊!
封三宝望了他一眼:你的靴子我穿不了。
闻人珏一哽,这个理由真是正确得让人无法反驳ashash你就压根没想过我会给你买双新鞋吗!
你等等!闻人珏还没来得及生会闷气,就见封三宝搬了个小凳坐下,准备把脚泡进桶里,桶里是冷水?
封三宝僵了下,随机想到红衫并不在这里,不会有人哭给她看,不由肩颈放松下来:嗯,没事,我不怕冷。
你脚都冻青了!闻人珏从椅子上蹦起来,而且有外男在场,你怎么能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原地转了两圈磨,上前将王赫一扯,走走走,劈柴起灶去。说着回头没好气地一指封三宝,热水烧来之前,不许泡啊!
封三宝眼看着两人离去,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还是将举着的脚放下来,双膝并拢,头微微垂着,眼皮有些上下打架。
她累的狠,又饿又困,没什么力气与闻人珏争辩。少女的视线有些涣散,肩背慢慢弯下去,下巴枕在膝盖上,无意识地伸出手指轻轻扣着脚上沾满的已经半干涸的泥土。
扣下的泥土偶尔还会被阳光照射着闪烁微微的金光。那是在洞里踩到的石英或者金砂。
封三宝在秘地中心神遭到巨震,虽然之后强撑着自己原路返回,但人却一直浑浑噩噩。她回到谷中,闻人珏与封琪两行人都已离开,她循着张柱石出谷的痕迹一路追去,本想直奔秦村,却在路过南坡时注意到了右玉城东门外的灯火通明。
她如暗夜的幽灵般溜进夔军的队伍里,躲到造饭的车架上,本想借机杀死张柱石,却在打算动手的瞬间感受到来自城墙上极强的杀机,她的身体先于思维动了,本能地调整方向,松弦。随即看到了袭向王赫的那支弩箭。
她对王赫的情感一直是复杂的。她知道他无罪,但其母有罪。然而在那个时间的罅隙里她根本无法权衡利弊,离弦的利箭直指威胁来源,救下了王赫的命。
张柱石如果死了就好了。
封三宝面无表情地想着,封族的仇人,直接杀戮的刽子手,视人命如草芥者,却妄想以人命垒起自己的登天梯ashash此次他若真的没死,了不起自己再杀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