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赫头都没抬,将练满一张大字的纸扔进一旁的竹筐中,摊开另一张干净的宣纸:你不是出宫了?
是啊。但是想起还有事情没与你交代清楚,就回来了。
王赫终于抬起脸,把毛笔扔进笔洗里:什么事?
闻人珏看了看房间四角垂首站立的宫人。
你们都先下去吧,有叶长友在。他声音轻轻的,没什么威仪,但也不容忤逆。
四下响起低低的应诺,宫人们依次退出房间,最后一人将门掩上了。
竟然这么听话?闻人珏有些诧异。
不听话的不都已经被封花杀了吗?王赫冷冷说着,盘着手坐在凳子上,到底什么事?
闻人珏见他打定主意不给自己赐座了,厚着面皮拖了张凳子坐下,不顾王赫吹胡子瞪眼,开口便道:我要去北境,救三宝。
王赫一愣,与叶长友面面相觑。
你?去救封三宝?
闻人珏将一个时辰前收到的密信递给他:三宝从宫里走后往右玉城去了,在城外打劫了余三元,抢了炸药,将隐刃谷炸了。
王赫斜着瞟了叶长友一眼,两人视线接触,有种她果然还是干了的心有戚戚,王赫低头慢慢将信纸展开撸平。
这样的小动作并没有瞒过闻人珏的眼睛,他忽然站起来,走到桌前,上身前倾,对王赫施压:你早就知道她要炸谷?
叶长友在一旁将他拦住:您有点夔国二皇子的自觉,别离陛下这样近。
闻人珏注目叶长友片刻:你也知道?
王赫捏着单薄的纸张在空气里扇了扇,替叶长友解围:我们不知道她要炸谷,但她来找过叶长友,要他给写一个能在右玉城边军营里取走火药的手条。那会儿我以为她要去炸夔国边境的城镇村庄呢。
你就让叶长友给她写了?闻人珏恨不得敲开王赫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脑浆还是浆糊,她要发疯,你还帮她鼓劲儿?
有什么问题吗?王赫口气冷下来,她要干什么都行,我都支持,怎么着?炸夔国你们心疼,炸颐国的东西你也心疼。就算她真把隐刃谷炸了ashash且不说那是她家,她爱怎么折腾都行,轮得着你跟着担心吗?ashash你以什么立场担心?夔国心疼到手的鸭子飞了?还是作为朋友担心?如果是作为朋友,那不应该是她想做什么,都坚决支持绝不干涉吗!
少年帝王站了起来,咄咄逼人的一席话将闻人珏气得发晕:你跟三宝,做事都只图一时痛快,从不考虑后果!
什么后果?且不说你哥那三百铁骑能不能抓住封三宝,就说封三宝自己,她求着你去救了吗?
要不是有叶长友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闻人珏就要动手揍人了。他抬头望了眼房梁,咬牙切齿:阿飞,你还不下来,是要看着你主子被人气死吗?
独眼侍卫沉默着从房梁上飘了下来,将身形一动的叶长友隔开,低声道:朋友,我家主子手无缚鸡之力,你让他揍王赫两下出出气,回头还是他手疼。
我听见了!闻人珏被自家侍卫气了个倒仰,总算还记着正事,隔着桌子将王赫领子一扯,也顾不得别的了,有话直说,我哥的做派我知道,凡惹怒他的,必千里追寻、挫骨扬灰。若三宝真将矿脉毁了,就等于毁了他这么多年的悉心筹划我哥不会放过她的。
王赫微微色变,挣开闻人珏的拉扯:你现在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哥若真要找封三宝算账,这就已经去了!
他还会再等几天,他做事向来谋定而后动。我此时来找你,是要你帮我藏匿三宝。闻人珏不再废话,我这就赶去隐刃谷,届时若能将三宝带回,就送到宫中藏在你这里。若带不回闻人珏顿了顿,我总会将她带回来的。
什么?
除了颐国皇宫,我想不到其他地方了。闻人珏紧紧盯着王赫,封花已经去了,我哥也会去,隐刃谷即将陷入战乱。这一摊浑水,你ashash敢不敢趟?
王赫看着他不语,他刚刚安稳下来不到半天,而且还是鸠占鹊巢,名不正言不顺。若此时又要瞒着众人藏匿封三宝ashash能让那女人欠自己人情,真是想想就让人心旷神怡。
闻人璆要真是带着三百骑去隐刃谷,就凭你和秦飞俩人能救她?王赫不是小看他,让叶长友跟你们一起去,正好看看夔国是不是真的撤出右玉城了。
不必。闻人珏断然拒绝,我不打算带任何人去,就连阿飞我也要让他留下来。他对秦飞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于公于私,我这次都不该去做这件事,但我一想到可能的后果,就觉得害怕。哪怕会因此惹怒父皇和大哥,我也不想让自己将来后悔。
封三宝年纪尚幼稚气未脱,但她于那个清晨在冷风中萧然离去的样子,却一直映在闻人珏脑海。她似开在木槿树上最高的花,让闻人珏想伸手攀折时总会有所不忍。
悲哀的事情,不一定会是后悔的事情。但是后悔的事情,一定会变成悲哀且痛苦的回忆。
他不想后悔。
那你怎么从你哥手里救下她?
我会想办法的。闻人珏笑笑,总会有办法的。
王赫看着他,有些惊讶这个世故而精明的男人突然表白心迹,他来不及思考这是不是闻人珏的逢场作戏,只能凭着直觉开口:既如此,我同你保证,只要封三宝送入宫里,我必保她安然无虞ashash谁也别想对她下手。
王赫说出这话时心里有些没底,但他不愿在闻人珏面前弱势哪怕半分,更何况这一路走来遇到危险都是封三宝挡在他面前,他王赫又不是狼心狗肺的白眼狼,怎么可能拒绝。
闻人珏这次没什么多余的想法和心情,他后退两步,背脊挺直,拱手为礼:多谢颐皇。君子一言ashash
驷马难追。少年的回答铿锵有力,让闻人珏终于意识到这孩子已经是个一国之君了。
他的承诺让闻人珏稍许安心,不再留恋,转身向宫外疾行而去。秦飞追在他身后,语气急促:主子,您必须带着我去!否则
否则你就要打晕我还是打残我?闻人珏不理他,一路出宫,顶着月色在官家马厩中选了一匹健壮的黑马,阿飞,去北境这一路到底有多少封族和夔国的探子连我都不知道,你若同我一起去救三宝,不成则矣,若成了,大哥一定会追究,若查出是我从中作梗,他不会动我,但一定会对你下手。
属下不怕!秦飞将他的缰绳拉住,属下本就是您的贴身暗卫,岂能让您一人涉险!
可是我不想你跟我去啊。闻人珏一根一根掰开秦飞的手指,拍了拍他的肩,三宝我想保,你,我也不想失去。我总想周全所有事,虽然困难点,但你总要让我去试一试。
秦飞抿紧唇,看着闻人珏。这个男人依然是在斗智斗谋,然而却不再是以往那般没心没肺地运筹帷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是真心想保护些什么,步步为营事事周全,那种全心全意几乎可以称之为一种温情。
然而闻人珏并不是神,无论他再怎么迁就封三宝,都是有极限的。
即使把所有的一切都捧手相送,也不一定能得到少女的心。
秦飞看着闻人珏顶风冒雪于潇潇夜色中驰远,不由替自家主子感到些许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