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日,言和和龙牙约定好的春分的前十天,四个好不容易相逢在一块的现代人,打着三把伞在渭北的泥路上行走。洛天依和乐正绫合撑一柄,剩下两个人则是各打各的。
龙牙本来也想和妹妹妹夫一样,跟言和同打一伞浪漫浪漫,但是对方在出门之前冷冰冰地拒绝了这个提议,自己拿了一把。
腻歪。她只这样冰山地吐出两个字。
乐正龙牙只能一边掌着手中的破伞具,一边屁颠屁颠地踩在言和前面,帮她试路上的泥泞。走不到半小时,他的裤子和衣裾上便全是泥点子了。
下雨最烦了。看着逐渐染成棕色的下衣,他不禁蹙眉道。
还好。这烂天气不是还帮我们起了易容的作用么?踏在前边的天依笑了笑,这么大的雨,路人只顾打伞戴笠,低头看路的多。就算行车行马的也恨不得赶路回府,那也就无人注意我们了。
是这个道理,确实挺安全的。龙牙叹了口气,就是走路太难走,还容易着凉。
多喝热水!阿绫这样揶揄她哥。自己从前感冒时,牙哥便经常这样关心她。
喝了,我这不是每天都喝着么。龙牙摇摇头。
今天是十五夜,月亮圆满,可惜没月光。天依一边打着伞,一边看了看伞沿外的乌云,不然我们晚上可以在协田社的院子里赏月。
赏雨也不错。乐正龙牙附和她。
别,这几天已经赏得够多了。天依连忙说,赏到房间都是湿气。
没办法,春天就是这样。言和轻笑道,两个春天,关中都是这样的,和我们那会儿的西安没法比。
天依想起来去年在关中度过的春天。她们从陈仓草原上回来以后,关内就经常下雨,一直到她们出征之前。现在想来,原来龙牙哥和言姐去年就跟她们住在同一片平原上,一念及此,她就有些后怕。出征河西并不是很安全,要是她和阿绫在疆场上出了什么事,或者生了什么病,没能回到关中,或许四人的运命便从此分崩离析。她的心脏不禁砰砰地跳了一阵。
四个人出来之前,龙牙将山上的事务全权交给了鲁兄。乐见亲人重聚的鲁大侠非常理解他,并保证无论几人哪天回来,他都能把兄弟们管得安全妥帖。牙哥的这个行为让乐正绫比较确信那位河东的豪侠确是她们可以靠住的人,毕竟他们在汉代也深耕了两年,应该有类似于小楼的助手和干将。恐怕哥哥和言姐见到了楼昫,他们也会产生相似的疑虑吧。
哥,你和言姐出门的时候,就把所有的事情交给河东的鲁哥。中途要出什么变故呢?为了保险,她还是向哥哥询问了他们和鲁大侠的关系。
这两年来还没出过这种事儿。言和一边转着伞一边说,我们互相之间还是离不开的,他有事情了,我们留守;我们有事,他留守。我们基本上一直是互相把后背交给对面。这两年一直是这样的,算是形成了一个惯性。
没有遇到过什么挑战么?
挑战是一直都有。龙牙说,尤其是二年春,那会我们两拨人难免都互相有些不信任,但是现在不是了。毕竟我们都是在渭北行走的人,本来就困难,谁离了谁,都不好使。
那还好。阿绫便道。
走着走着,从山上蜿蜒下来的道路逐渐由狭窄的田径换成了四通八达的大道ashash虽然和洛绫二人八月份去陈仓时一样,这条土路被多日的雨水浇得泥泞不堪。人走在上面,一脚踩重下去,泥恨不得溅到膝盖上,但这也已经是这个时代相对较好的行走条件了。沿着这条便捷的宽路,她们再走一个时辰就能抵达离高陵不远的杨温协田社。
正当四人往那个方向沿着路边缓行,忽然,天依听得身后有车轮辗轧和鸣金清道的声音。她回头一看,只见一行仆从正护卫着一辆官僚所乘的安车,往这边来。看起来这辆车也是从渭南向高陵去的。
天依自己感觉她们已经走在很路边的地方了,道路又宽,应当妨害不到那辆官车或公或私的程涂。然而那些威武的官仆走过来,却还将这四个走路的人往大路外边攘去。洛天依还没反应过来,为首一位穿红衣的大高个便用手猛地一推她的胸口,把她推搡到土路外边。
挡路了,挡路了!仆役卫士们朝她们嚷嚷起来。
虽然天依受过训练,并没有踉跄到很远的地方去,但这个情境,布衣自然是斗不过那些鹰犬。她便和阿绫默默伫立在路边的枣树下,立看那辆彩画的官车在仆奴们簇拥下豪迈地驶过她们目前。
在车厢距离她最近的时候,天依依稀听出了车内同夫人高谈赏花事的一位大夫的嗓音。这种音色和来自齐国的口音让她很明白地辨识出来,正是去年秋天她们和从骠侯参与宴会时,会上左内史的一位文学。这位文学官颇通古今,平时在郡学课经,在宴会上还和天依简短地聊过如何教育学生。他现在在车上算是本心不失,和在宴会上如出一辙地风雅,只不过当下天依作为行路,在被他的下人粗暴推搡过后,再听到这种风花雪月的事,飘入耳廓的相同语句不禁变得刺耳了起来。
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
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
李白的古体诗中经常讽刺因为斗鸡豪贵的暴发户,他们走在路上,只能让人看到他们的鼻孔,路人亦一动也不敢动。他作为士人固然看不起的是这种无文化、无才能,凭靠雕虫小技而发达跋扈的小丑,可是在唐代,能让行人躲在道边肃立怵惕的岂止是斗鸡蹴鞠之徒?固然是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可君若能吟诗作赋北窗里,靠这活儿进了仕,蹑了位,不照样还是坐令鼻息吹虹霓?对辛苦的行路而言,坐在车上的另一方世界里、靠大声喧嚷素质匹下的仆役们把大众隔绝开的,是斗鸡选手,还是大儒博士,恐怕都无所谓了。
被前呼后拥所拱卫的仁者随他足下的车轮渐渐远去在雨幕中。直到这位仁人的爪牙不再骚扰她们,四人才从路边走回道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发一言。
什么官儿啊,这么豪横。龙牙眯着眼,看了看身下被车辕带起来的泥点子。
是左内史的文学官。乐正绫同他说,知识很渊博,人也知礼。我们去年跟他一块吃过饭,他对我们很有礼貌。
这不,你们不穿着夫人的衣服,不在那宴会堂里吃饭,他就顾不上一点儿礼貌了。龙牙开玩笑。
就那一套衣服,就那一间厅堂的事。乐正绫笑了笑,这事你们估计平时在路上也遇到不少。
确实,不过退到路边,那几个人还上前来吆五喝六,搞这搞那,在我见过的人马当中还比较罕见。龙牙看了看那辆车。
那些做下人的也不是真的跟咱无冤无仇,非要刁难我们什么。他们只不过是借几个路人的由头,让自己显得尽忠竭力一点。这些上大夫也不会真的特别在乎车外面发生的这种琐事。早退在树丛中,并未被推攘到的言和此时发了话,毕竟,做下人鹰犬也不容易,不是么?
是。天依回想起了自己做奴仆时的亲历和见闻。
继续走吧。
又过了两个小时,雨水稍微减绵弱了一些,走在最前边的天依终于远远看到了杨村村外种草养肥的荒田。
到了,我们到了。她转过身来,冲着龙牙哥和言和说,这儿就是了。
田里有几个穿蓑戴笠治草的农夫听了远处来人的嗓音,认出是海国来的夫人,向她们敬礼也不是,不敬礼也不是。不过既然两个夫人上回说忙农活在先,他们便继续做活,只是口头上同她们打招呼。毕竟农活是第一位的。
宝叔,这儿治草呢?乐正绫凑近草地,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