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灯笼(三合一)(1 / 2)

鸿运酒楼,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朝招待他的小二递了一张字条,小二低头看了一眼,脸上便满是恭敬,稍稍曲身,说道:“主子已等候您多时了。”

斗笠下的那双在官场沉浮多年的眼睛大致扫了一眼酒楼的来客,才压低了斗笠,说道:“好。”接着步子不快不慢地跟着小二走了上去。

来到了约定好的门前,谨慎使然,男人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后头,见无人跟踪后,才进了去。

里面的白衣公子早就等候多时了,一见到他,便先作揖:“辛苦巡抚走这一趟了。”

那男人两眼定定,确认了面前就是约他相见的范逸,才摘下斗笠,说道:“都是为此事而来,算不上辛苦。”

此人便是江浙一带的巡抚王龄,与范逸相见本可以派心腹前来便可,但此番是关于江浙百姓的大事,思索良久,还是决定自己亲自来一趟。

已到了而立之年的他两鬓零零星星有了几根白发,可看上去仍旧精神抖擞,不减当年科举时三步成诗的风采。

两人话语间客客气气,实际上都在打量着对方,估摸着对方是个怎样的人。

范逸为此事,特意换上一身样式端庄的衣袍,惯常爱用的羽扇也收下,就连稍显风流的眼眸如今看上去都显得正直。

端坐在桌前时,真不像是一个庶子,眉宇间一股正气,倒像是从小就入了书塾,被爹娘督导的范家嫡子。与范泽相较,还真有几分相似了。

王龄此来也时间紧迫,过几日就要回去,便不和范逸再多加闲谈,直说来意:“据我听闻,如今的范家权力大多交于范泽之手,虽然说你与范泽兄弟关系不错,但最终下决定的还是范泽,多了一个中间人,我又怎能保证我们的合作顺利呢?”

范逸早有预料王龄会问出这个问题,垂眸看了看摆在桌上的“白玉棋盘”,说道:“我们不如看看这个。”

“白玉棋盘”是鸿运酒楼的一道名菜,棋盘用鸡蛋和牛乳冷冻凝成,而这棋面上的黑子与白子分别由黑米与豆乳煮熟制成,轻咬下去软糯却不粘牙,很受酒楼里的文人雅客喜欢。

而范逸今日吩咐厨子稍稍变动棋盘上黑白子的摆放,便是特意为了解释这个而来。

他指了指被包围的黑子,抬头问道:“这个,王巡抚觉得如何?”

王龄也是懂得下棋之人,看了一眼棋局,摇摇头说道:“将死之子,得舍。”这黑子明显是被困死,再怎么落子也救不回来。

“那若我换掉这个呢?”范逸把其中一颗不起眼的白子换下,放上黑子,棋面局势大转。本是要将死的黑子竟与白子势均力敌,且还压制几分。

王龄微讶地张口说道:“这…这…”却半天没说出来。此人好大的野心,竟想做螳螂捕蝉后的那只黄雀。只不过现在还羽翼未丰,暂且还依附在范泽身旁。

范逸浅笑了一下,眼底深不可测,他的野心的确不小,因此要步步为营。

他咬下一口白子,豆乳的醇香在舌尖散开,他抬头说道:“我的确不想做个中间人,而王巡抚跟我谈的这件事,不仅是我计划下与他们相搏的筹码,而且是我的一个开始。”

他起身拢起袖袍,给还在震惊中的王龄斟杯茶,说道:“不过王巡抚可以放心,我不会据此害了百姓,这事是我们双方得益,我不会那么傻,只瞧见眼前的利,不见永久的益。就算我失败了,最终接手也只可能是范泽。范泽这人待事温和,不会做那种伤害百姓之事。”

王龄内心疑惑不解,问道:“既是如此,那你为何要做那惊险的黑子,做一个白子不好吗?”范逸评价范泽时,也并未刻意抹黑,反倒是多有赞赏,再加上传闻中兄弟二人感情甚好,这实在是让他想不通。

“白子何多,若不坐到高位,依旧只是一颗被人利用,被人践踏的白子。”范逸眼尾含笑,但眸色带冷。

王龄皱起的眉后又稍展,他虽然不赞同范逸,但这毕竟是范府内里的家事,他不好插手,并且这些不妨碍他们的合作。

探过底子过后,两人不再浪费时间,细细详谈其中如何入股与定价。

云间彩霞跃上,太阳直落西边。飞鸟掠过山林,几声鸟鸣从林间划过。两人谈得口干舌燥,最后一笔落下后,王龄才揉了揉干涩的眼睛。

实在是因为他不能久留在这,所以他们只能抓紧时间,速速拟好。却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已从巳时足足谈到酉时,圆桌上的饭菜几乎没动几口。

一切商榷完毕之后,两人却不见疲惫,眼中都有些兴奋的光芒。范逸与王龄年岁差了七八,可此时却像是许久不见的老友。

他们各拟了一份,按上手指和章子,各自收好。谈成之后,范逸也感到饥肠辘辘,笑道:“王巡抚既然来了我们京城闻名的酒楼,岂能不来尝尝酒楼的闻名的菜品。”

他高声喊道:“再上些热菜。”

门外传来几名美姬的娇声:“喏。”

王龄想着推辞,却被范逸拦下:“王巡抚不必客气,来了京城,又来了鸿运酒楼,却没吃到京城里的地道菜,着实是可惜啊。”

王龄正好也有些饿了,半起的身子又坐了回去,不再扭捏说道:“好,那我就来好好尝尝鸿运酒楼比着江浙酒家有何不同了。”

范逸也知王龄不愿吃山珍海味,也就以江浙地区的一些名菜和京城的小吃为主,上了一桌。

王龄看在眼里不说,心中却是满意的。范逸这人应该有私下了解他的喜好,知道他不喜过奢的酒宴,特意为他备下这桌饭菜。

他自然不再客气,两人不聊官场的那些事,只单单说那江浙温柔乡,京城繁华处。

在这个不起眼的夜晚,两人拟下了未来将要关乎江浙子民的大事。

江浙巡抚王龄和范家范逸私下商谈的这件事,自也通过谢诗宛传到了谢凌手中。他不意外他们两人谈成,范逸这人他虽然接触不多,但曾有一面之缘。

当时范逸跟在范泽后头,还是个瘦弱的小不点。可见到范家的主母,也就是范泽的娘时,那眸中一闪而过的狠色却被他看见了,他按下不表,只觉得此人不简单。

这次的好机会,范逸也是拿准了谢家不能要。谢家被皇帝盯得死死的,再与地方巡抚交好,保不齐皇帝还会对谢家下手。因此谢凌觉得妹妹做的决定已是在为谢家谋最大的利了。在商界,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他也了解他的好友王龄,自入仕时便抱有宏图壮志,只想为百姓谋福祉,在这件事上,他只会选择对百姓最有利的。王龄与范逸的谋略一拍即合,相互得益。

不过他也得抓紧了,他答应了妹妹要在新元前赶回来的,他总不能一直在芜城藏着。再说他回京城,还有一些要紧事。

谢凌用几道药水洗掉面上的红疹,露出好似美玉般的面容,对站在一边看着他的女子温和地说道:“我要回京城了,你要和我一起吗?”

那女子不能言语,应是小时候被人毒哑了。女子用力地点点头,目光很是恳切,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好,谢某之命,多谢秦姑娘相救,回到京城后,谢某一定重金感谢秦姑娘。”谢凌素来是懂得知恩图报之人,已想好要给这个好心的姑娘一些回报。

要是有可能,他愿聘重金寻求名医治好她的哑症。

他那日被箭射中,险些丧命,是这个姑娘把他背到了小屋子里,又攀上高山摘了不少草药,疗伤许久才把他的伤养好。

他睁眼时,看到的是一个简陋的屋子。身边是一个穿着简朴的女子,她身上的素蓝色长裙子上还有些补丁,长发只简单地用一个木簪子挽起来。

他再环视屋子一圈,发现这个女子应该是独身一人住在屋子里,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些必备的锅碗瓢盆。

而这女子包扎的手法纯熟,或许是孤身一人生活的时候总容易受伤,而因此练就了一手好手艺。

他忙着起身,那个姑娘却着急地朝他摆手,指指他的伤口,又指指旁边的药。谢凌立刻就明白了,这个姑娘可能说不了话。

他并未因此而露出些可怜她的神色,这个姑娘有这份胆识,还能在这世间自己一人活下去,就十分值得他敬佩了。

几日下来,这个姑娘只歪歪扭扭地写下了秦字,告诉他自己姓秦,其他关于这个秦姑娘的信息,谢凌一概不知。

不过这个秦姑娘眼神满是谢凌少见的真诚和关切,面上素净,气质温婉。让谢凌第一次不想揣度她的用意和身份,更觉得那些无端的猜测反倒是污了这位秦姑娘的一片真心,便没有离开。

快一年多相处下来,秦姑娘只是因为住在深山里不通人情世故,但她其他方面都没有显示出任何敌意。若她真是谁派来的,估计早就露出马脚了。

所以他这次回京城,打算也将秦姑娘一同带去。京城里有不少名医,一定有能治好秦姑娘的大夫。

等治好了秦姑娘的哑疾,她若愿意留在京城,就给她备好住处。若她还是想回到山间生活,他也自会送她回去。

快近新元,山下村庄里的百姓都购了红纸,用着金粉在上头写下一个个福字,粘贴在屋内的门上。又将早就卤好的肉和香肠拿出来悬在木杆子上,等着新元那日给小孩子们分着吃。

男女老少都在盼着新的一年,小孩子们眼巴巴地期待着新元那日的到来,在新元这日,他们都可以吃得饱饱的,不用饿肚子了。而那些老头老妇则是期盼自己的儿女快快回家与他们团聚。

在这里再穷的人家都会买下一只鸡,或借邻居家几个鸡蛋,等着新元时饱餐一顿。就算喝个蛋花粥,也是顶好的。

新的一年,一切都是崭新的,也是未知的。他们期盼新的一年里,不再有旱涝,到了秋收时节,家家都有粮食吃。

谢凌在山上背手站着,只能透过树叶的间隙看到山下的一片红色,还有几个扎着小辫的孩童在玩着绳子,手不由捏紧了袖子。

他想到不久的将来,表面上的平静会被打破时,他却不知道这些孩子们还有那些穷苦人家会何去何从。

谢凌蹙眉,眼中有些忧虑,终还是转头向柳姑娘说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我们后日就要走了。”

柳姑娘指了指收拾好的包裹,又夸张地用手抹了抹脸,提醒谢凌记得后日走的时候要易容。

她虽多年生活在山间,但也不是傻的。她救回来的这个俊俏男子那衣物就与她的就有大不同,肯定来自一个有钱人家。

她之前下山时就听说,有钱的人都生活在那个遥远的京城,那京城里什么都有,繁华无比。她很早就憧憬着去那样的地方,这个谢公子真是个好人,答应带她一起去了。

她不懂为什么谢公子每次出去都要在脸上画那些麻子,但她好几次见有官兵来这一块搜查,谢公子可能是不想见那些官兵才会故意伪装自己的吧。

相处了这么久,谢凌已经能看懂一些简单的手语,他点点头,本是温润如玉的一张脸在夜里更多了些超脱世俗的仙气,他浅笑说道:“柳姑娘放心吧,谢某会记得的。”

京城那边,街道上一片热闹,还未到新元之夜,就有不少孩童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头上用红绳绑着小辫子,在河边、桥上你追我赶。

谢诗宛也在装扮着府内,摆好板凳,扶着柱子踩了上去,拿着一个长长木勾子,勾子上挂着一个红灯笼,慢慢挂上去。

红灯笼在勾子的一头,又大又亮,压得勾子重重的。谢诗宛手臂微微抖着,但还是想凭着自己的力气将红灯笼挂上去。

勾子就快要接近时,手一滑,又掉了下来。谢诗宛有些气恼地哼了一声,像是要与这个较劲一般,手指攥紧木棍,想使力把红灯笼挂上。

正当她又要再一次失败时,突然一双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耳边传来了她熟悉的声音:“宛宛怎么不叫人来帮忙?”

顾言的大掌温暖有力,牢牢地稳住了要滑下的勾子。他的嗓音有些清哑,气息却是滚烫地洒在谢诗宛的颈侧。

谢诗宛一碰上顾言,就想起那次晚上,阿言眼底全是她没有见过的浓郁墨色,脸又悄悄红了。

那日起床后,她颈侧的痕迹却还没消退,那抹红痕在雪肤上尤为明显。这根本没法出门,她又羞又急地瞥了顾言一眼,却看到阿言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着他留下的印记,喉结滚动了几下,最后还是别过头,拿了白粉,手指沾取一些,一点点在她颈侧晕开。

顾言从来没有用过脂粉类的东西,善用刀枪的手抹起白粉来特别生疏,用的力重了,就能听到小姑娘闷哼几声,又颤抖着手放轻了些。

就一个小小的红痕,他足足抹了一个时辰。抹到两人都红了脸,才从屋内走出。

顾言能感受到身前的小姑娘有些走神,轻声问道:“宛宛在想什么?”

他不提还好,作为当事人的他这么一揭,谢诗宛更是不好意思了,她的双唇微微翕动,嗫嚅了一会才低声说道:“想到……阿言那天咬我。”

顾言的耳尖也红了起来,他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掩饰性地咳嗽几声,不再出声。

顾言高了谢诗宛许多,加上日常习武,力气也比谢诗宛大许多,挂起灯笼来毫不费力,轻松地将红灯笼挂上,才放下了勾子。

小姑娘被他圈在怀里,小小一个,他垂眸只能瞧见她的发旋和小巧的耳朵。他把小姑娘抱了下来,却见她又准备去挂另一边的红灯笼。顾言拦下阿宛,重复着他还没知道答案的问题:“宛宛为什么不叫其他人来挂呢?”

谢诗宛放下抱着的板凳,认真地皱起眉说道:“阿言你怎么没有听过这个习俗?这新元前,屋上的两个大红灯笼得由这屋子的主人来亲手挂上。”

她扬扬头,有些小小的得意:“从前谢府都是我爹我娘亲手挂的,我小时候就好想试试挂灯笼的滋味,现在我就是我们府的女主人,我可以来挂属于我们的大红灯笼啦。”

刚在一边挂上的大红灯笼彰显着喜庆,红光映在女子半边脸上。小姑娘也跟着别人一起,用着红绳在头上扎了两个小辫子,额上留下整齐的刘海,笑着的时候,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得意的时候,更是显得娇俏极了,叫人只想随着她的意。

这样灵巧的发髻,让谢诗宛看上去倒像是一个未出阁的少女,跟着家人一起忙忙碌碌地制备年货。

顾言也被小姑娘眼睛里的喜悦冲淡了些对未来的担忧,慢慢沉浸在将要到新元的喜庆中。他眼底有些笑意,说道:“我和宛宛一起来挂吧。”

谢诗宛也正有此意,忙着点头道:“好啊,阿言和我一起挂灯笼是最好不过了,这可是我们成亲以来的第一个新年。”

顾言微微一怔,低头看着小姑娘眉眼弯弯,甜甜地笑着,心中有一股暖流划过,直让心底都暖了起来。那些黑暗的过去暂时都被掩盖着,像是一道滤网,只剩下那些他最留恋的。

是啊,这是他们成亲的第一年啊,只是不知他还有没有机会与宛宛过他们的第二年了。

“快来,快来。”小姑娘催促道。她笑着转头,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挂灯笼了。

顾言提步跟上,看到阿宛还想踩着凳子挂灯笼,轻轻皱眉。这凳子许是阿宛从哪个角落里搬过来的,这角边都被磨掉了一块,四只脚也不太稳,站上去摇摇晃晃的,他真怕小姑娘摔着。

他伸手把板凳移开,放到了一边去。

谢诗宛见板凳被阿言拿到了角落边,有些不明所以:“阿言为什么要拿走我的凳子。”

勾子的一头已经被顾言挂上了红灯笼,就等着把木杆子撑上,顾言一手拿着准备好的勾子,说道:“宛宛不用凳子也能挂上灯笼。”

谢诗宛抬头看着阿言身型高大,的确是能轻而易举地挂上灯笼,而自己的身高不够,踮起脚,举高手还有好些距离呢,便有些不满地说道:“阿言莫不是在欺我,阿言是可以不用凳子,可我不用凳子怎么上去啊。”

顾言不语,轻轻地笑了一下,微微屈膝,另一只手一用力,小姑娘便稳稳地坐在他的臂弯上。再直起身子,把小姑娘托起。

谢诗宛双脚腾空时,下意识双手紧紧地搂向顾言的脖子,见不会再掉了,遂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