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刺史府。
大殿之中,林崇吉正襟危坐,手中拿着一本并州堪舆志,正看得津津有味。
这本地理堪舆志,乃是前朝工部侍郎秦苏阳所著,记载着关于整个并州的地形,地貌,水利,植被,农业,山川,风景名胜,气候,民俗相关的一切事物,内容详实而且风趣,乃是林崇吉最喜欢看的一本书。
这本书里面的内容,这些年来,他已经看过了不下十遍,但是每每拿起,总是不乐意轻易放下。
当年林乐瑶还未曾在宫中成为贵妃娘娘的时候,他还只是并州地方上的一个小小的县令,当时,翰林院正在编著一本叫做三晋名书集录的书目,为天下学子编出一门值得涉猎的数目,当时还是县令的他就曾经上表,推荐过这一秦苏阳的并州堪舆志,只是当时并没有受到皇帝以及翰林院的关注,但是,在五年之后,他的姐姐林乐瑶在宫中成为贵妃,而他的身份则是跟着水涨船高,先是成为国舅爷,之后官职又一路升迁,成为了并州刺史,而那一份奏表,也不只是被什么人从什么地方翻了出来,总而言之,被翰林院的人看到之后,立刻就被纳入了三晋名书集录之中,并且成为了一门被特别推荐的书目。
也正式因为如此,如今在大街小巷上的书店之中,都能够看到这一本五年前想找到一本拓印品都找不到的堪舆志。
这就是身份的作用。
林崇吉能够成为这个并州刺史,凭借的不单单是自己姐姐,贵妃林乐瑶的关系,他自己也是一个颇有能力的人。
早在姐姐进宫之前,他就已经考入了贡院,成为了一个贡生,那个时候,他的年纪还不到二十岁,而在二十二岁的时候他就成为了一个进士,许多人三十,四十甚至是五十岁才能够进入的翰林院,他却在风华正茂的时候,就意气风发地走入了那个天下学子梦寐以求的地方。
只是在那个时候,空有才华和抱负,却无法施展,当你没有地位的时候,不管你说的话有多么的正确,都不会有人去听的。
在那些年的时间之中,他在官场上被人磨平了锐气,磨灭了棱角,磨损了斗志,也磨掉了一个清廉忠直的官员应该有的浩然正气。
因为他渐渐地感觉到,那些所谓的道理,所谓的正义,所谓的为国为民,在这浩浩荡荡的宦海之中,是没用的。
想要让别人听你说话,就需要站在别人需要仰望的位置上,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就需要有财富和权利的支撑。
他渐渐地开始沉迷在这种权利所带来的满足之上,早已忘记了当年,他也曾经读着圣贤书,立志以后要做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但,他终究是个聪明人。
并州这些年,在林崇吉的治理之下风调雨顺,百姓和乐,甚至就连在别的地方隔三差五会发生的案件,在王都,在整个并州之中也鲜有发生。
别的自不必说,单单是对于下辖之地的治理,林崇吉的表现就让自己那个皇帝姐夫十分的满意。
也许在朝堂之上,在王朝之中的其他地方,还有些人对于他林崇吉颇有微词,但是在王都的百姓圈,在整个并州的百姓圈子里,林崇吉这个名字是十分令人敬佩的!
这也是他的聪明的一个方面。
有道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他林崇吉虽然贪婪,虽然好色,虽然喜欢世间一切男人喜欢的事物,并且可以为了得到那些东西不择手段,但是,他从来都不会在并州,在自己的治下做这样的事情。
相反,因为对于那本记载十分详实的并州堪舆志了熟于胸,当过县令的他对于治下百姓的管理也是十分的得心应手,以至于,并州地面上几乎所有的问题,他都能够妥善的解决!
而在王都圈子之中,凭借着自己这个国舅的身份,加上自己姐姐林贵妃在皇城内外的影响力,很多人见了,都会给他三分薄面,加上他办事手段也算是十分的圆融如意,所以,王都之内的事情,处理起来比起前面几任并州刺史也容易许多!
因此,在整个并州的地界之上,林崇吉整个人的好评是多过差评很多的!
一个熟悉的人缓缓地走了上来,而他脸上的神色则没有往日那般平静,相反的,那个人的眸子之中多出了几分惶恐和气愤。
那人刚刚在大殿之上站定,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那林崇吉就已经微微地皱起了眉头,道:“怎么,铃儿寺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吗?”
那个男子赶忙道:“回禀国舅爷,您的说的没错,铃儿寺的上上下下全部都是刁顽之人,他们直接拒绝了属下求签的要求,并且还在属下据理力争的时候直接把属下打了一顿,国舅爷,您可要替我做主!”
林崇吉的面上微微抽动,一瞬之间似有微笑出没,但是他的脸上则有更多的冷色浮现出来。
林崇吉并非是一个武夫,甚至就连九品的修为都不曾有,而他,则是一个四品武夫。
但是,当他看到对方脸上的那一抹似笑非笑的冷意的时候,双腿竟然忍不住微微地发软。
几乎是在第一时间,那男人就颤抖着身子跪了下来,十分惶恐地道:“属下办事不利,还请国舅爷饶了我这一次!”
林崇吉的脸上露出了更多的笑意,他微微地蹲下身子,站在了那男人的面前,把自己的身体与那男子齐平,一只手轻轻地伸出去,放在了对方的脑袋之上。
“瞧你说的,铃儿寺那边不过是一点小事而已,完成或者完不成,都无所谓,你不必太过于放在心上!”那林崇吉笑道。
那男人的身体却微微地颤抖,一个劲儿地认错道:“不,这一次,是属下大意了,没能够注意到铃儿寺之中竟然有一个金刚境的武夫存在,所以才铩羽而归,请国舅爷再给白岛一次机会,我一定想办法把那个金刚境的少年引开,逼迫那老和尚就范!”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在那龙刀白岛的脸上响起,他的脸上此时正带着一丝不明所以的错愕,一股强烈的怒火正从自己的心头升腾而起。
但是,当他本能地抬头,看到国舅林崇吉的那张脸的时候,他还是在一瞬之间收敛了怒气,微微地低下头,把自己心中所有的恨意全部都压制在了身体的深处。
是的,他恨那面前的这个人。
但是,作为并州刺史,林崇吉的手中掌握着整个并州范围之内生杀予夺的大权,而且还是皇宫之内如日中天的林贵妃的亲弟弟。
拥有四品武夫修为的他,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可以轻易地制服那个男人,并且将之杀死,但是,如果真的杀了这个男人,他自己怕是当时就无法走出守卫森严的刺史府,而他的亲族,家人,也会在林贵妃无穷无尽的追杀之下,一个不留。
最重要的是,面前的那个男人的手中,掌控着他们家族生意的命脉,如果违逆了他的意思,除非他白岛带着自己的一家老小,卷铺盖离开整个后晋王朝,否则的话,他们家就别想在后晋王朝的地面之上做任何的生意。
一个正如日中天的国舅爷的面子,足以轻轻松松地扼杀掉他这么一个普通的江湖人了。
林崇吉低下头,把自己的脸凑在那白岛的脸的旁边,似笑非笑地道:“你还记得之前走的时候,我在怎么和你说的吗?到了铃儿寺,和别人说话的时候要客气,不要总是摆出一副国舅府的人的架势来仗势欺人,我说了多少次,我不希望在这并州的地面上,能够听到别人骂我,难道你是聋了吗?”
一股极为酸楚的委屈之意涌上了那白岛的心头,他的目光之中微微含泪,近乎于哽咽地道:“可是,可是你说过,如果他们不给面子的话,可以适当地提一下您的身份!”
“啪!”又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了那白岛的脸上。
这一次,他本来可以十分轻松地躲过去,但是他不敢躲,因为若是躲过去了,他不知道要承受比这个更糟糕无数倍的后果。
那光洁的脸上,顿时就多出了五个手指印。
“原来你还记得,我说的是,可以适当的和别人提一下我的身份,”林崇吉冷笑道:“那我有没有告诉你,要你拿我的身份来明目张胆的威胁人家?”
“没,没有!”白岛道。
这一点,到真的不是那林崇吉说瞎话,这件事情之前,他从头到尾都不曾说过,如果事情办不成,可以借用国舅爷的威名来威胁压迫对方,逼迫对方就范!
从这个角度出发的话,林崇吉方才说的也并不算是有错。
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要威胁铃儿寺,铃儿寺求签,不过是小事,白岛自己用武力威胁本身就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再把自己的名头都挂上去,简直就是给他的脸上抹黑。
这件事情,若是发生在王朝之中其他的州,林崇吉一点都不会介意,甚至如果白岛在别人那里吃了亏,他还会派出更多更强大的人前去帮忙,但是,如果那个地方是在林崇吉自己所掌控的并州的话,那么他就会觉得,这个家伙简直就是在自己的面前犯罪!
之前之所以要白岛这么一个四品的武夫前去,就是为了表示自己对于铃儿寺的看重,因为江湖门派之中,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武夫存在,让有头有脸的江湖人出马,和江湖人谈话,显然要比自己端出官家的身份来压制对方来的好!
他这一趟,让那白岛去,本身就是奔着求人的同时把关系搞好的目的去的,一个修为较高的江湖人在同为江湖人的铃儿寺的和尚面前,显然更好说话,哪里能够料到那白岛居然会错了意,动用了武力,还搬出了自己的身份不说,最后还败在了别人的身上,既丢了他林崇吉的脸,最后还没能够把事情弄好,这简直让他一巴掌把那白岛拍死的心都有了!
可是转念一想,这其实还是自己用人不当造成的错误。
龙刀白岛一直以来都在青州和甘州这两个地方为自己做事情,这一次临时把他从甘州那边叫回来做事,也是因为自己手头的高手有些短缺,否则的话,其实甘州那边的事情,白岛这些年处理的都还是十分不错的!
想到这里,他的语气又渐渐地趋于平缓,重新蹲下身子,双手抓住那白岛的双臂,将他的身体缓缓地扶了起来,柔声道:“这件事情虽然你的做法让我很生气,但是,念在你这些年来在甘州做事兢兢业业,而且从来都没有出过什么纰漏,这一次的事情就算了,过一会儿,你就带上一些礼物,重新带着你那些人去铃儿寺好声好气的给我向人家道歉,什么时候人家原谅你了,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回来之后,就哪儿也不要去,先去刺史府找伍管事学习一段时间,好好地看一看在这并州境内,该怎么处理事情,等你学的差不多了,再出来做事也不迟!”
“是!”白岛闻言常常地舒了一口气,十分恭敬地道。
单单就事论事的话,这件事情确实是自己给办砸了,怨不得人家生气,而且人家这一次回来,虽然没给自己什么好脸色看,但是实际上的惩罚除了那点尊严的损失之外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一场事件,其实已经算是十分平稳地过渡掉了!
而且那林崇吉说的一点也没错,自己在青州和甘州这么多年,办事情从来雷厉风行,没有出过什么纰漏,这一次之所以出问题,有很大的原因就是自己对于这并州的事情该怎么做,并不是十分的了解!
不管是去赔礼道歉,还是接下来和伍管事的学习,他都会放下姿态认认真真地去做!
这个时候,他才渐渐地领会到了临走的时候,妻子所说的那一句话。
“并州乃是王都所在,藏龙卧虎,水深莫测,凡事切记要小心谨慎,到了那里之后,做事情不能像在甘州这样大开大合!”
他当时觉得,自己妻子一介女流,没有什么真知灼见,虽然表面上答应了,但是心里并没有多么在意,但是当下看来,那个心细如发的女人,也有着她不为人知的眼光和长处,自己很多时候,应当多听一听她的意见才是。
在这个世界上,别人的意见不能全部都当真,因为有很多的人都会借着帮你的名义给你下套,真的听之信之,搞不好会出大事情。
但是,唯有结发的妻子,是不会骗自己的,因为他们两个的命运,是绑在一条绳上的,一个人坠落深渊,另外一个人也没有办法独善其身!
白岛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刺史府,而林崇吉则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面色有些不好看!
良久之后,他拍了拍自己面前的桌子,一个黑影顿时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主人。”
林崇吉道:“许从良那边,怎么样了?”
“回主人,许从良按照主人的吩咐,此刻依旧在佘山那边的枯云洞之中面壁思过,这段时间,他也没有荒废掉,一直都有在锻炼自己的武艺,还算是有些收获!”
林崇吉深深地出了一口气,道:“算了算了,把他叫回来吧,就说夜珠的事情我不再计较了,把他叫回来做事吧,这王都圈里面的事情,交给现在的白岛来做,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是。”
那个人轻声回应了一声之后,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阴影之中。
许从良上一次和泽州刺史许攸合谋,利用了两次偷天换日的手段,把那夜珠三次易主,想要借此来掩人耳目,而真正拿着夜珠的人,则是许攸的手下,不管濩泽镖局,还是他许从良自己,都是一个幌子。
这个计谋在常人的眼里简直是万无一失,即便是当时的林崇吉自己听了,都觉得十分可行,但是,天不遂人愿,结果就是,尽管他们的计划看起来万无一失,但是到了最后,夜珠还是莫名其妙的丢了。
当许攸的人慢慢悠悠地把东西送到了王都的时候,林崇吉这才发现,送来的那个夜珠,已经不是最初的那个夜珠了!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要知道,东海那边,齐国的那一颗夜珠,乃是八百年前的夜珠,而大越王朝,如今的手中,也不过就只有一颗在二百年前发现的夜珠而已。
两个临海的国度尚且如此,他们林家一一家之力,竟然能够在二十年的时间之内,在东海之畔找到两颗夜珠,已经是殊为不易了,想要再找到第三颗,那简直就是把老天的眷顾不当一回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