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杀不可？”老和尚道。

“不。”

出乎意料的，那声音竟然给予了老和尚行空否定的答案。

“那你想要干什么？”小和尚道。

“以怨报怨。”那声音依旧在回荡，阴冷的气息陡然之间游荡到了那少年的身边，但是当那少年身上一个似有若无的金钟罩的轮廓扩散开来的时候，那种气息就消失不见了！

“没有回寰的余地？”

“哈哈哈哈！”那声音十分苍凉和凄厉地道：“九族之仇，如何回寰？”

老人的手腕一颤，那禅杖之上的金色佛环再次碰撞到了一起，“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够手下见真章了！”

“千鱼阵！”晴明立刻道。

周遭的那些铃儿寺的弟子，每个人的手中都出现了一个造型和材质看起来都十分古旧的青铜铃铛！

铃铛响起的那一刹那，整个院子都被音波环绕了起来！

刺耳的挣扎的声音在所有人的耳朵之中不断的环绕！

“线！”

晴明张口吐出一股浊气，厉声道：“现！”

那个在院子上方不断的徘徊的符文图腾，顿时血光大亮，一个又一个红色的人形光影出现在了之中，也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我去，这么多？”那小和尚一时之间差点没给那些鬼魂的数量给吓到了！

一个院子之中，居然聚集了超过七十个的鬼魂，他们几乎都密密麻麻地围绕着中央的那个巨大的黑色冤魂而存在！

而那个说话的黑色冤魂，则是悬浮在虚空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铃儿寺的那些和尚！

原以为只是自己的一句感叹，并不会得到任何的反馈，但是出乎那少年意料的是，那那黑色冤魂原本无比空洞的目光之中，陡然之间升腾起了一丝猩红之色！

“吼！”

“吼！”

原本以为院子之中只有七十几个冤魂的小和尚，转眼再看，周遭环境之中的冤魂数量，就已经达到了一百多个！

大部分的冤魂已经不会说话，只会用嗓子发出那种如同野兽一般的嘶吼，但是他们身上的力量却格外的阴冷，让人有种如坠冰窖的感觉！

身后的那些普通弟子也许感觉不到，但是那小和尚永善还有晴明，则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冤魂之中的仇恨和戾气！

原本他们已经在院子之中很好的隐藏了起来，但是现在，在那些铃声的作用之下，一道道音波在诡异的扩散和碰撞的过程之中，陡然化作了一条一条的音波游鱼，开始朝着那些刚刚出现了轮廓的魂魄之中钻去！

原本以为只是一场简单的驱鬼，但是现在看来，在这个院子之中的情势，已经渐渐地转变成为了铃儿寺的僧人和院子里的冤魂之间的一场战争！

“如果只是一群人捉一只鬼，那么这一只鬼只要不是过于强大，自然无路可逃，但是如果是一群人面对一群数量更多，质量也不见得更低的鬼魂，那么结果如何就未可知了！”

而那手里拿着禅杖的老和尚，则是毫不犹豫地一把扯下了自己身上的金线袈裟，化作一道似乎可以无限拉长，又似乎根本毫无变化的大网。

大网不断的收缩，无数的鬼魂在一瞬之间就没入了其中！

“破！”

那个熟悉而且凄厉的声音陡然之间在院子之中响彻，老人的声音瞬间就被那一个破字给压了下去！

而那个刚才还好像是无往不利的袈裟，在一瞬之间破碎成为了千万条，掉落在了院子之中！

老人的心中咯噔一跳！

黑影能够破掉这个袈裟，那么单打独斗之中，自己能够战而胜之的机会就已经不太多了！

但是，老和尚并没有放弃！

他举起禅杖，内力灌注的同时，某种默念金刚经，一个个似有若无的符文在那狗血红光的照耀之下熠熠生辉！

那些符文呢在一瞬之间化作一把又一把的长剑，朝着那黑影挥舞了过去。

那些气息长剑之上佛光闪烁，原本老人以为那个黑影会躲，但是他没有！

那佛光长剑没入了他的胸膛之后，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在那种诡异的平静之下，给人以一种无限神秘，强大而且恐怖的感觉！

“师父！”

小和尚永善身上的金钟罩立即扩散了开来，一瞬之间就出现在了那老和尚的身后！

但是，当他的金钟罩抵挡在了老和尚的面前的时候，那黑影早就先一步越过了少年预判的距离，出现在了老和尚的背后！

行空和尚的腰部就像是折断了一般，后仰而起，金色禅杖笔直地捅在了那黑影的身上！

但是，完全没有效果！

就和之前他的佛光长剑没有能够对那黑影造成任何的伤害一般，当下，他的禅杖也是直接透体而过，根本就没有能够对那黑影造成任何的伤害！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黑色的大手不知何时就掐住了那老和尚的脖颈，将他整个人的身体都缓缓地提了起来！

老和尚看着那个黑影，那个黑影也看着他。

两人身体之内的信息，在彼此的身体发生接触的时候，就开始了相互的交换！

只是，那黑影似乎对于老人身上的信息并不怎么感兴趣，所以，当在信息发生交换的时候，老和尚身上的信息流直接就被那黑影给截断，而那黑影自己身上，则有一道道黑色的冲流，顺着脖颈的位置，流入了那和尚的脑海之中！

一幅又一幅的画面开始在那老和尚行空的脑海之中扩散了开来，让他再一次陷入了那种头昏脑涨的状态之中！

那是一座完全由青石板铺就的小桥。

在青州南方的小桥流水之中，这个小桥显得格外的别致。

“这里就是月兰桥？”一个少年对着另外一个少年道。

那一天下着雨，那个少年没有打伞，他的发丝被雨水浸润，黏连在了一起，弯弯曲曲地垂落在耳边，配着那唇红齿白的模样，就像是从清水里面洗出来的果蔬一般可人。

若是此刻，有人匆匆打眼那么一瞧，指不定就会把那小子当成一个姑娘！

而在桥的另外一边，也站着一个少年，那个少年打着伞，同样的干干净净，却没有被雨水淋湿。

少年笑道：“这里，就是月兰桥。”

打伞的少年看了看淋雨的少年，十分羡慕，然后他走了过去，把自己的伞送给了那个淋雨的少年，而自己则是站在了青州南部蒙蒙的细雨之中！

“你不冷吗？”淋了雨又打着伞的少年，看着另外一个少年，冷冷地道。

“不冷！”打着伞却又淋了雨的少年，看着另外一个少年，微笑着道。

然后，两个人就此分别！

当他们再次相见的时候，已经过了八年的时间！

八年之后，同样的是月兰桥。

两个打着伞的少年，一个在桥的南边，一个在桥的北边。

笑着的男孩儿没有认出那个冰冷的男孩，也没有认出自己当年送出去的那一把伞。

但是冷着脸的少年认出了那个笑脸的男孩儿，也认出了他那把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伞。

他们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朋友，同窗，理所当然地一起读书，一起遍游名山大川，一起做出诗词歌赋，互相品评，互相吹捧，互相拆台！

最后，他们一同考上了贡生，一同考上了进士，一同进入了翰林院，拜了同样的一个坐师！

然后，他们一个成为了谏议大夫，一个则是进入了太常院。

功成名就之后，两个人先后成婚，又碰巧一个诞下男丁，一个诞下女婴，凭借着相互之间的交情，儿女姻亲的订立自然顺理成章！

接下来的十八年，一切都似如旧，时光悠悠，友情不变，甚至已经渐渐地要变成亲情。

他的儿子和他的女儿都渐渐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窦与姻亲相连，似乎一切都已经在三生石之上注定！

抚琴吹箫，曼舞轻歌，两人似乎就是地上的连理，天上的凤凰，水中的鸳鸯！

可是，当变故发生的时候，不会给人任何的准备！

他没有任何征兆的被人夺职下狱，一番毒打之后，被迫在一张白纸之上签字画押，三司会审的时候，堂上的官员问他所犯何罪，他懵懵懂懂摇头不知，然后又是一顿毒打，晕厥之后，就再次回到了牢笼之中。

直到这个时候，才有一个刚刚被抓进来的囚犯告诉他，他是以书文祭奠前朝，犯了皇帝陛下的忌讳。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才知道，让他触怒天颜的那本书，叫做《松林集》。

他愣住了。

这本书，一直以来都只是在自己的家中流传，看过的人寥寥无几，就更加不用说，把东西拿走呈在御前了！

更让他不明白的是，那本闲来无事，写来自娱自乐的《松林集》之中，究竟又藏着什么冒犯天颜的语句？

尤其是，这本私著，在谏议大夫的府邸之中，也不过只有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两个人看过，他不相信，自己的妻子或者女儿会背叛他。

但是，他实在想不出来，究竟还有哪个人看过自己的《松林集》。

一直到行刑之前的某一天，一个人来到了天牢之中。

他的名字叫做简泊南，时任刑部左丞，早年的时候，两人之间的关系虽好，但是远远没有到和那个未来的亲家之间的关系那样密切。

但是，在自己的案子发生之后，不单单妻儿子女族人不曾来过，那个曾经以为的老朋友，还有所谓的东床快婿，也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简泊南说，他们不会来了，因为，那个人的儿子，自己印象之中，未来的好女婿，在一夜之间搭上了皇帝陛下的第九个女儿，如今已然获得指婚，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成为驸马爷了！

他的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简泊南说他要为自己寻找脱困的契机和证据，但是，自从那一次离开之后，他再也没有回来，也许他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死了，也许他根本就不打算回来，他不清楚，但是他知道，他不能怪那个人。

茫茫的记忆海滩之上，那么多可以在危急时刻伸出手来帮自己一马的人都不曾出现过一次，但是，他却在这个时候愿意出手相助，哪怕只是前来看一看自己，已经让他十分的感动。

秋决的时候来临了，他终究还是没有能够躲过那一场与刽子手之间的因缘，人头落地，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黑色的，自己都不曾认识的怪物！

他想要报仇，但是他受到了束缚！

他的魂灵被困在那法场之上，束缚在天地之间，无法行动！

原本一个弱小的魂灵，就算是心中有怨，身上有冤，也不能够在日间烈阳的暴晒之下存活太长的时间。

但是他不想就这样消亡，不甘心就这样无缘无故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之中，他要弄明白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还担心自己的女儿，他还不想就这样彻底的离开！

所以，他开始疯狂的吞噬，疯狂的吸收。

法场作为杀人之地，上面有着无数的怨气，冤魂，煞气，他吞噬了那些怨气，吞噬了那些煞气，最后吞噬了那些冤魂，虽然还是咩有办法离开，但是他成长了许多！

他不再会怕太阳光的暴晒，不再会怕一般的雷霆闪电，渐渐地，就连那些被官府请来的前来超度的人释放出来的往生之力，对于他来说，也完全没有作用！

一年又一年的时间过去，春决，秋决，斩立决，期间不知道多少人死在了这里，那些怨气，血气，煞气，还有魂魄的气息，都一点一点地被他吞噬掉，到了最后，有那么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渐渐地可以离开那法场的范围，再然后，他就来到了这里！

几年的时间之中，那个石宗瑞几乎每一年都会梦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起初只是一些血，后来就是婴儿的脐带，再后来，就是满脸是血的他，出现在了那石宗瑞午夜梦回的时候！

这些年，那个男人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起初他只是以为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状况不佳，故而总是派人去请宫里宫外的大夫，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就发现，那些药物一点用处都不曾有。

午夜梦回的时候，那些凶恶的灵魂，那些让自己感到惭愧的面孔依旧会时不时地出现，那些让他感到恐惧的存在，总是会在睡梦之中，贴着自己的耳朵，一遍一遍地控诉自己的罪状！

那个人的精神变得愈发的恍惚，渐渐的，他开始说胡话，甚至是梦游，到了最后，他的气血流失，虚汗涔涔，眼睛渐渐地开始昏花了起来，就算是在白天，也总是能够看到一些别人不能够看到的东西！

那些仆人被老人这一惊一乍的举动给吓到，一个又一个地选择了离开，偌大的恢弘的府邸开始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变得空荡了起来！

思绪闪电般的回归，那老人的身上也已经起了层层的汗水。

那黑色影子抓着他脖颈的动作渐渐地放松了下来，老人也渐渐地看清了那个男人的面容。

清癯而沧桑，灰白的长发交织在一起，面容英朗，依旧有几分少年时候玉树临风的模样！

紧接着，在那个男人的身上，一股浩然正气疯狂的扩散了开来，天空之上的那些所谓的狗血，庭院之中那些摇动的铃铛，当那些东西的力量来到了那个男人的身上的时候，就像是抽刀断水一般，根本无法造成任何的结果！

“什么鬼，居然是浩然正气！”那小和尚本来正在院子之中，与下方的那些怪物战斗，但是，当他意识到从上方传递下来的力量究竟是什么的时候，一下子就愣了！

原本，在自己的师父被那黑影抓住脖颈的时候，他是转身去救的，但是，打着打着，不知为何就已经来到了下方的院子之中，甚至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第二，那浩然正气居然会出现在一个鬼魂的身上，更是让他完全无法想象！

鬼魂的气息是阴冷的，是黑暗的，是让人感到恐惧的，但是，那黑影身上的气息，却让他感到一阵的舒适！

“怪不得，我们的驱鬼阵法对他一点用都没有！”晴明咬了咬牙，道：“拥有浩然正气之人，又怎么会受到那铜铃，狗血和金环的攻击呢？”

老人的身体渐渐地回到了地面之上。

那幽魂再次变成通体黑色的影子，他整个人的气息都变得飘渺了起来。

手掌彻底放开了那幽魂的脖子之后，熟悉的声音在院子之中回荡。

“现在，你还想要杀了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