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章 月亮(2 / 2)

“子介,你究竟做了一些什么?”

老皇帝又问,道:“他这一次去泽州,说是去做水利方面的工程,这件事情你可知晓?”

“当然知道,去泽州本身就还是父皇您自己下来的命令,子介怎么敢怠慢,他当天就已经出发了!”九公主道。

旋即,老皇帝的目光又灼灼地放在了自己的女儿身上,道:“这些年,他可曾在外面带了一个小女孩儿回来?”

“没有,”九公主摇了摇头,道:“怎么了父皇,子介他究竟做了什么事情?如果他做了什么惹您升起的事情的话,女儿在这里带他向您道歉,还请父皇能够网开一面,饶他这一次!”

“呵呵,九儿你想多了,”老皇帝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道:“我这一次叫你来,并不是为了给他定罪,只是最近这一段时间,他在泽州那边有些不安分,偷偷地跑到了安平军的军帐之中,见过了左周道。”

九公主的心中当下就咯噔一跳,她立刻就知道,事情已经不妙了。

老皇帝的神色微微发冷,左周道的身世,别人不清楚,但是坐在庙堂之上运筹帷幄的考皇帝又怎么可能不清楚?

除了他之外,还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就并不多了,比如说方才和自己说话的那个黑影,比如说是那大太监李凤丹,除此之外,还能够知道这件事情的,就只有九公主!

李凤丹这三十年来一直待在皇帝陛下的身边,根本就没有机会外出,更加不是那种会把消息随口说出去的人。

至于那个隐藏在黑暗之中,至今为止自己都不曾见过的那个人,他的武力已经已经近乎站在了世界的最高锋,他有着悠久的寿元和漫长的时间,这样的一个人,几百年如一日地隐藏在皇宫之中,他这样的人是根本不需要也咩有那个原因去把一个关于石子介的消息放出去的!

也真是因为如此,能够把这件事情悄然地说出去的人,抛却了皇帝自己,还有李凤丹之外,就只能够由九公主自己传给了那石子介!

作为一个工部侍郎,和在边疆之上掌握十万大军,镇守边境的安平侯之间,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一下的关系。

他根本想不出来,这两个人之间,究竟会擦出什么样的火花!

除非,其中的一个人的手里,掌握着另外一个人的把柄,这个人不愿意让自己的把柄暴露,所以,他最后只能够选择无奈的就范!

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之下,一个工部侍郎,一个儒生唯一能够威胁到的一个手掌十万重兵的存在的东西,无非就是他的软肋。

而碰巧,皇帝陛下自己知道那个人的软肋在哪里,而他的女儿九公主也一样知道。

“左周道的秘密,我曾经和你说过,不要对任何的人提起,”老人的目光渐渐地转变成为冰冷而严厉。

他看着身边伏在自己脚下的女儿,道:“我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

九公主的顿时惶恐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看着这个后晋王朝的至尊,一时之间,愧疚和恐惧,还有担忧,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五味杂陈,让她感到十分的难受。

可是,那九公主并没有任何的辩解,她也着实没有什么东西好拿出来为自己辩解的,因为正如那老皇帝之前所说的那样,自己真的没有听从他当时的吩咐,把这个本应该烂在肚子里的秘密,告诉了那个驸马。

夫妻之间,本不应该有秘密可言,这是她的想法,故而,她把自己无意之间从父亲那里听来的秘密,一五一十地全部都告诉了自己的夫君!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个素日里看起来十分稳重的男人,居然真的会利用南下泽州的这个机会,去威胁那左周道为自己做事!

当年那左周道的父亲郁郁而终,后来,他和自己的妹妹又因为别人刻意的迫害被迫分离。

他原本叫做左千,如今改名左周道,加入军队之中,一步一步地爬上来,重新走到了自己父亲当年的位置,也重新掌握了整个南境的军队,对于他来说,本身就是一次复仇的过程。

皇帝知道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基本上都是出于猜忌,并没有什么明面上的证据,但是他也十分清楚,很多事情,真的等你查出证据的时候,一切就都已经晚了。

虽然,左周到的父亲当年究竟有没有那个造反之心,他当下都不清楚,但是,当年的所作所为,老皇帝一点都不后悔。

因为当时左家手中掌握的兵马数量已经在常年的战斗和补给收纳的过程之中增加到了将近二十万的数量,但是皇室当年给出的兵马编制,实际上就和当下一样,只有十万。

试想一下,一个本应该只有十万人马的军队,如今一下子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变成了二十万,你会不会担心有朝一日它的数量又变成三十万,四十万,到时候沿着泽州一路北上,过关斩将,拿下整个王都都不见得有什么问题!

左家既然已经成了尾大不掉之势,而那南方的南楚王朝又在两国的较量之中节节败退,需要很长的喘息时间,这样一来,他就有着足够的机会和可能去做出那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在他看来,皇权的核心有两个,一个是发展,一个是制衡。

这么多年来,他在皇位之上励精图治,整个后晋王朝已经成为了周边多个王朝之中最为富庶的存在,在发展这个方面,至少在前面的二十多年,老皇帝自认为自己做的是一点毛病都咩有的。

但是,在制衡的方面,他觉得自己做的很差。

皇帝要杀人,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这个人真的犯了什么罪,很多时候,都只是简单的因为,这个人当下已经具备了直接威胁到自己的皇权的能力,仅此而已。

对于他而言,覆灭左家最根本的原因并不在于左家之人究竟做了什么意图谋反的事情,而仅仅只是因为,他的手中当下已经具备了这种能力或者将要具备这种能力!

皇权是绝对不能够容许有人可以撼动的,所以,左周道的父亲必死无疑,就算是自己不做皇帝,换了另外的一个人来做,他的父亲也会面临一个同样的结局。

短暂地抛开了自己心中的恐惧和愧疚,九公主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脑袋,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己的父亲,道:“父皇,其实我很好奇,为什么你明明知道左周道就是当年的左千,却又偏要把十万兵权掌握在他的手中?依我看来,这个安平侯的心中恨死了我们,只要他一旦得到机会,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报复我们的!”

老皇帝把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扶手之上,面色十分平静地笑道:“两点,第一点,我既然敢于把兵权交到他的手中,自然是因为有把握可以解决掉这十万兵马,并且不影响到王朝的国政的,第二点,左周道确实是一个带兵的天才,和他的父亲当年一样,在整个王朝之中,都不见得可以找到第二个这样的人,而且因为他父亲的家学渊源,他对于南境兵马十分的了解,同样的兵力,他也能够发挥出去比别人更加强大的力量,我是一个爱才之人,他既然有能力,这左家当年的地位重新交给他也没有什么不好!至于说报复,我对于那个人十分的了解,对于他的父亲就更加了解,这样的人,如果有机会,会选择报复我是真的,但是为了报复我,而把整个王朝之中所有百姓的安危都放在一边不管,则是不可能的,其实,他努力隐藏的身份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只不过,对于我而言,只要南方边境可以守好,这个秘密我也可以一直帮助他保守下去!”

“父皇,”九公主的脑海之中突然有一道电流划过,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父亲身上,十分惊骇地道:“您的意思是,子介他这一次前往泽州,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并非是专程为了泽州的水运去的,而是为了见那左周道一面,并且利用我告诉他的秘密,来威胁左周道就范?”

“可以这么说!”老皇帝的眸子之中,映照着烛台之上跳动的火焰,语气却十分平静地道:“你的丈夫,工部侍郎石子介,不是你想象之中的那个玉树临风,忧国爱民的好男人,他是一个攻于心计,力图上位的野心家,他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人,父皇之所以今日趁着夜色把你叫进来,为的就是嘱咐你一件事情,最近这一段时间,等他从泽州那边回来之后,你一定要盯死他,把他接下来的一举一动全部都汇报给我,知道吗?”

“是,父皇。”九公主缓缓地站起身来,身体却在微微地颤抖。

七年的时间,甚至加上两人不曾成婚的那段时间里,一直有这样那样的人在说着他的坏话,但是,她相信他。

在她看来,徐墨岚的死不过是一个必然,他在私下里著作了一本指桑骂槐,贬低自己父皇的书,自然应该想到自己即将面对的结果。

至于那徐婧琳,他也已经仁至义尽,努力的请求自己,派人偷梁换柱,使用了不知多少个计谋,这才勉强保住了那徐婧琳母女二人,徐婧琳的母亲郁郁而亡,那边不在他能够帮助的范围之内。

可是,在另外的任何一个人看来,却不一样。

府邸之中的人,大部分听到了那个传言的人,都开始渐渐地对自家的驸马有了一些成见,依旧只有自己,愿意相信他是无辜的!

可是,这一年又一年,一桩又一件,当下跪在自己父亲的面前,看着那个苍老的时日无多的男人成熟而又坚定的目光,她就知道,府邸之中的那些下人们的判断没有错,王都之中的那些人的传言也没有错,极有可能,真的是自己错了!

一股空虚和悲凉从那九公主的眸子之中投射了出来。

“子介呀子介,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呢?”九公主在自己的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思考道。

可是,她想不到任何的结果。

而在太常寺卿的府邸之中,石宗瑞又一次失眠了。

没有鬼魂骚扰,没有人刻意地布置什么恐怖的惊吓和威胁,可是,只要一到了这漆黑的夜晚,只要孤身一人躺在这个曾经让他做了无数噩梦的床上,那种恐怖的记忆和梦境就像是潮水一般地涌现了出来!

在梦境之中,那个穿着白衣的少年依旧站在吊桥的北边,手中握着一把白色的油纸伞,在绵绵密密的细雨之中,缓步朝着自己走来,就像是而是两人初遇时候的场景一般。

但是,当那个人渐渐地开始朝着自己走来,那油纸伞的上方,渐渐地开始有血液流淌下来,浸染了整个伞面,甚至流淌过了那个少年的面颊,衣服,一路血红直接把那少年整个人都染成了红色,就连地面之上,不知何时也已经有无数粘稠的腥臭的血液在流淌!

那个少年依旧在笑着,那笑容是那么的单纯,是那么的真诚,但是,那笑容在那血液的浸染之下也同样是那么的狰狞,那么的恐怖!

那个少年站在桥头,每每朝着自己走出一步,那桥下不断流淌的血水就会升高一尺。

那少年一直走,桥下的血水就一直在升高,粘稠的血液淹没了他的脚踝,淹没了他的膝盖,淹没了他腹部,淹没了他的身躯和肩膀,只差那么一点点,就会将他整个人淹没在那无边无际的血海之中!

“哈啊,哈啊,哈啊!”

那少年不断的喘息的,旋即,他的面容一点一点地变回到了石宗瑞自己的模样。

汗水浸染了他的身体,浸染了他整个人的身躯,整个被窝之中都是一股粘稠的,潮湿的,令人难受的空气。

一灯如豆,就亮在面前。

跳动的火焰虽然不大,但是整个房间之中,基本上已经在火光的映照之下,多出了一副完整的轮廓。

传说之中,所有的活物,在光照之下都可以找到影子。

那老人惊恐之下,环视四周,果不其然,整个房间之中,所有的物品,都有着一个属于自己的影子。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那石宗瑞就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他深深地来了几个呼吸,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加快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速度的心跳,当下也缓缓地平息了下来。

逢人莫做亏心事,否则举头三尺有神明。

石宗瑞自问,这么多年来,他自己仅仅只是做过那么一件亏心事,唯一的一件亏心事,但是,午夜梦回之间,却总是难以忘记。

他拉开自己床边的那个抽屉,从抽屉之中取出了一个木盒,那青木古盒之中,存放的正好就是一个木制的菩萨雕塑。

他把那依旧散发着浓郁的龙涎香气味的菩萨雕像放在了床头,自己则是一步下床,拉扯过来一个蒲团,笔挺地跪在了那蒲团之上,祈祷道:“菩萨呀菩萨,石宗瑞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石宗瑞知道自己对不起自己最好的朋友徐墨岚,石宗瑞愿意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以还这一辈子的罪孽,只求你帮我,不要日日夜夜再受这样的煎熬!”

铃儿寺的僧人上一次帮助他解决了这个鬼神的问题,但是很快那噩梦就又重新回来了,原本石宗瑞还想要去城外铃儿镇铃儿山请人来救命,可却得知他们当下正在贵妃的宫殿之中,无暇顾及自己!

原本还有一个聪明有能耐的儿子,可以帮助自己解决一切的问题,但是当下,石子介身在泽州,这一切事情都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助自己度过难关的人,只有他自己,可以帮助自己!

“如来悉知悉见。是诸众生。得如是无量福德。何以故。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

求过了菩萨之后,石宗瑞才从自己的怀中摸出了一本金刚经,跪在那蒲团之上,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时间似乎无比的漫长,太阳就像是被人从天空之上摘走了一般,他觉得自己跪在那里已经无数个时辰,按道理说,外面的天色早就应该亮起来了,但是,房间之内还是漆黑一片,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

一丝一缕的疲倦渐渐地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昏昏欲睡之际,石宗瑞仿佛看到了那木头之上的观音菩萨醒了过来,在微笑地看着自己,佛光普度,落在了他的身上,暖洋洋的,全是,全是……血!

“啊!”

那石宗瑞不由得大叫一声,拿起床边的那个观音菩萨的雕像,就狠狠地朝着地上摔了下去。

咣当的一声,那菩萨的木雕就碎裂成了三四段。

地面之上,无数的藤蔓升腾而起,化作一条一条流血的麻绳,将他整个人都束缚在了一起。

一个血色的人影从那菩萨的雕像之中钻了出来,他的面容是那么的熟悉。

但是转瞬之间,那个仿佛已经逼迫到了他面前的血色人影,一下自己就消失不见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石宗瑞发现自己依旧跪在那蒲团之上,旁边的床头,一灯如豆,只是燃烧了一半的蜡烛,火光依旧在缓缓地有节奏的跳跃。

他看了看自己的创伤,那个散发着龙涎香香气的观音菩萨的木雕依旧平平稳稳地放在那里,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石宗瑞常常地出了一口气,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似乎已经结束了的笑容,站起身来,拿起那床上的菩萨雕像,准备今晚极抱着它入睡。

缓步上床的时候,目光无意之间顺着那蜡烛跳跃的火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个时候,浑身的鸡皮疙瘩全部都竖起,所有的汗毛竖立着就像是一条条生长在自己身体之上的钢针一般。

石宗瑞的心跳疯狂的家族,冷汗顺着背脊流淌了下去。

他知道,这一夜还远远没有过去,因为那一股冷风吹过,吹开了窗户,如水的月光之下,石宗瑞的身前,床上,竟然都是月光。

那个本应该跟着烛火一起跳跃,跟着月光一起漂浮的,那个本应该属于自己的影子,他不见了!

石宗瑞浑身颤抖地钻入了自己的被窝之中,双手死死地抓住那菩萨木雕,转移目光,颤抖着看向了窗外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