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万两银子,无论在什么地方,都算不上是一个小数目。
尤其是在濩泽城这样的一个小城池来说,更是如此。
好在濩泽镖局乃是天下三大镖局之一,这些年来积累丰厚,也算是有着不俗的家底,一百万两的银子拿出来之后,虽然会让镖局多多少少有些伤筋动骨,但也勉强不算什么大碍,只要接下来镖局的生意可以平顺的话,很快就可以赚回来。
他心里十分清楚,皇室和赵苏杰,以及那钱二掌柜的想要的,也不过就是追回大通钱庄丢失的那一百万两的银子,只要自己能够把银子还回去,再请刺史许攸以及卢家的人到赵苏杰面前说和说和,到时候,再随便从大牢里面找个替死鬼顶包,这件事情也就算是过去了。
只不过,因为许云平雷厉风行的审判过程没有给他一丝从中作梗的机会,导致了那自己大儿子陈轩的罪名已经被坐实,铁证如山,想要翻案是不成了。
以后,在他的一番操作之下,就算可以逃出生天,以后的日子里,也绝对不能够一濩泽镖局的大少爷,以及陈轩这个名字自居了。
他需要隐姓埋名,躲到远方的城池之中生活,从今以后,一步也不能够重新踏回到家乡的土地之上。
如此一来,濩泽镖局的希望,就全部都放在了自己的二儿子陈濯的肩膀之上。
想到这里,他就吩咐妻子叫来手下,做出了一连串的嘱咐,等到一切都结束之后,又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妻子见陈舒源手中的那块锦帕已经变成了一块红布,连忙从他的手里抽过,然后又给他换了一个新的。
“好了,好了,你也忙了一天了,去休息吧!”陈舒源看着那一个人在屋子里面忙来忙去的妻子,略有些运行部人地道。
妻子笑着转过身来,那一双透亮的眸子之中,却尽是担忧之色。
“我没事儿,真正应该好好休息的人是你,不是我。”那女人道:“轩儿和濯儿都不是我的孩子,按道理说,这话我根本没有资格说,但是……”
“你说!”陈舒源缓缓地靠在床边,十分平静地道:“他们两个虽非是你亲生,但是这些年你也照顾了他们良多,有资格说,怎么没有资格!”
那女人没有在这个问题之上计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陈舒源这段时间对自己的态度渐渐地缓和了些,那女人慢慢地似乎已经习惯了一些,当下只是道:“我懂的不多,但是也知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偌大的家业,他们若是能够守住,那是他们的本事,若是真的守不住,丢了这份家业,那也是先生们所说的阴阳轮回,你看这天上月明月缺,十五日就要一个轮回,你这辈子已经风光无限,孩子们也承你的福泽,过了一个开开心心,舒舒服服的前半生,在我看来,你已经做了天底下很多父亲都不能做到的事情,没有必要强求太多,孩子们有能耐或者没本事,那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由他们自己来承担就好了,你如今病着,便好好养病,没必要把所有事情都担在自己的肩膀上。”
陈舒源轻笑了一声,道:“你说的我当然知道。这世间之事,大事天定胜人,小事人定胜天,而不管大事小事,总有一份气运在这里面,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八年前我时来运转,八年后我运去魂归都是天道自然之法,可即便如此,这最后一份的力量在这世间一日,我也想为他们撑起一片天!”
女人微微叹了一口气。
她家里贫穷,又是个无才便是德的女子之身,从来没有读过书,但是年少的时候,曾经也有因为渴望和好奇,跑到私塾门口偷听先生对于那些同龄孩子的教诲。
有那么一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记得。
当时听来只觉得有趣,四十多年过去之后的当下,却隐隐约约触景生情的,明白了一些什么。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世间父母呕心沥血,竭虑殚精的为儿女计,为子孙计,怕也莫过于眼前的这个白发老人了吧?
十多日,仅仅只是十多日的光景,陈舒源头上那灰白的头发就已然变成了银白。
他的生命就像是开了大闸的水库,以极快的速度流失着。
仿佛每过一日,他就会老上一岁一般。
月色倾城,陈舒源头疼得厉害,却依旧睡不着。
前几日的梦魇似乎已经形成的一种习惯,即使那邬浅浅早就已经不借用自己的力量在暗处作怪,午夜梦回的恐惧也依旧在继续。
每每在夜近三更的时候,他一闭上眼睛,自己的脑海之中就会看到那死去的楚经天的脸,会看到那宁远镖局的人一个又一个地倒在血泊之中,会看到他们妻离子散,阴阳相隔,会看到那些人望向自己的时候,那种绝望的,无助的,悲愤的,怨毒的眼神。
趁着今日清醒的时候,他大致的了解了一下当下镖局之中的情况。
心中忐忑,郁闷,纠结,怀疑,愤怒还有无奈多种情绪糅杂在了一起,一时之间,胸中气血瘀滞,又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擦干嘴角的鲜血之后,他还是强忍着身体和心中的不适,思索着解决的办法。
前一段时间,花费二十万两银子请来的青州三十六骑,突然之间在王朝之中销声匿迹,让他心里那些隐隐约约的不安直接被坐实,而早间得知的儿子陈轩被抓的消息,更是让他觉得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不敢睡,他生怕自己一闭上眼睛,那些冤死的孤魂野鬼就会立刻找上门来,他怕自己这一闭眼,就再也没有办法睁开。
纵横江湖这么多年,早年在宁远镖局的阴影之下挣扎求生,宁远镖局覆灭之后,在众多镖局的争斗之中脱颖而出,都足以证明他陈舒源的智慧与格局。
但是这一次,从始至终,那一只于黑暗之中伸向了自己的手究竟归于何方,他依旧没能够看的清楚。
派出去的探子,眼线不是一无所获就是干脆销声匿迹,人间蒸发。
濩泽镖局离开濩泽城的所有镖队都是有去无回,渐渐的,已经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货物交给镖局来运,而镖局之内也是人心惶惶,没有人再敢带上货物从东面离开濩泽城。
而他对此束手无策。
若是实力高强的老四还在镖局,这样的问题也许可以迎刃而解,但是,前一段时间他刚刚碍于刺史许攸和林贵妃的压力,接受了再次运输夜珠的任务,那两个人估计还要一两个月才能够回来,可是到了那个时候,一切就都已经来不及了!
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陈舒源已经因为过度的思考头昏脑涨,昏昏沉沉地想要睡过去,门外却又有人敲门。
“进来!”
强忍住心中的不适,陈舒源还是叫了那人进来。
“说吧,有什么事情?”陈舒源皱眉道。
那人道:“我们按照您的吩咐,带着银子去见了那青差大人赵苏杰,他收下了我们带过去银两,却说只是追回了脏银,却并不愿意放过少爷。
“情理之中。”陈舒源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四皇子和林贵妃一向不和睦,好不容易能够抓到机会踩我们一脚,他当然不会放弃,我派你们去找那赵苏杰,也不过是试探一场而已,若是不能的话,终究还是要用武力来解决!”
当说到要用武力来解决的时候,陈舒源的眸子微微眯了起来。
四皇子姬同烨的手中握有王朝八分之一的军队,而且,他的行事作风受到了北方边疆之上的少年将军云旌猎的赞赏,而那位被排在了无生榜第二位的少年将军,也几乎是半公开地表示了对于四皇子姬同烨的支持!
这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也就表明,王朝四分之一的精锐军队,都掌握在了那四皇子姬同烨的手里。
在这种情况下,他在整个王朝之中的分量都是极重的。
虽然皇帝陛下早在五年之前,就已经册立了十三皇子,也就是林贵妃的儿子做了太子,但是十三皇子毕竟年幼,当下也不过就只有七岁,老皇帝驾崩的时候,这个小太子爷究竟能不能够坐上那个宝座,坐上了之后能不能座稳,都是一个天大的未知数。
之前因为陈轩的事情,他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地去刺史府求过了许攸,但是许攸这一次却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要置身事外的态度。
陈舒源的心中清楚,许攸虽然是林贵妃的人,但是山高皇帝远,素来就和那四皇子的人没什么恩怨,当下那陈轩本就理亏,他就更加不愿为了一个区区的濩泽镖局横插一手,得罪那四皇子的。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那钱庄乃是皇室经营,这一次,来的虽然是四皇子的人,但是真正要摆平这件事情的人,其实是皇帝陛下。
插手这个案子,得罪的不仅仅是四皇子,甚至有可能直接触怒天颜,到了那个时候,他许攸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用的。
“而且,而且,”那个人唯唯诺诺地道。
“而且什么!”
“许大人还说,这件事情不允许咱们濩泽镖局插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如果让他知道您在背地里耍什么花招,他当初怎么扶植咱们镖局起来的,也可以怎么扶持另外一个镖局!”
陈舒源的心一下子坠入了谷底。
他知道许攸的意思。
许攸是说,陈轩不能救,不单单是明面上不能救,就算是暗地里也一样不能救。
如果有武林高手出手劫囚,让那陈轩得以逃出生天,到时候不管那买通高手出手的人究竟是不是你陈舒源,我都要把账算在你陈舒源的身上。
陈舒源当然也明白,许攸这一次不是不愿救,而是不能救。
往小了看,陈轩的这件事情只是一个投机牟利的案件,没有必要大张旗鼓的处理。
但是因为陈轩耍诈的对象乃是王朝官方运作的大通钱庄,这件事情的性质就有些不一样了。
钱币的铸造和银票的印制乃是王朝官方独有的权力,私自印制银票,以假乱真,若是不加以严惩,就会助长那些投机分子的野心,到时候,大家都想不劳而获,印钱为生,整个王朝的物价就会暴涨,经济就会乱套。
这件事情既然关系到了皇帝陛下的国政,就不是什么人可以轻易饶恕的。
不单单是许攸不敢,就连的手握重兵的四皇子也一样不敢。
不单单四皇子不能容忍,就连深宫之中,陈舒源的那个主子林贵妃也一样不会容忍。
对于任何一个志在从老皇手里接过整个后晋王朝的人,都不能容许这样的作为,因为这样简直就是在给自己日后的王朝治理事务挖坑。
许攸那么一个老狐狸,当然明白,就算自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国舅林崇吉,他也是不会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