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有看错。
——那个注册地址是肖山街36号。
就是那个段德兴和宋禾经常深夜造访的神秘地点。
而他们和毒害王贵全的那瓶产自新明药业的“保健品”脱不开干系。
如果说截止到刚才,所有的线索还只是满足了推理中的必要不充分条件,那么现在这个信息点就把整个逻辑链彻底关联起来了。
陈冬忆思考了很久,终于得出了一个大胆的论证。
至此,藏匿在漆黑水面下的真相终于浮了上来:
十年前,宁泰集团以“保健品”名义生产了一批含有高剂量pcp的违规药品。不知通过什么手段绕过市场监管,投放给普通消费者。
因其特殊的成瘾性和止痛效果,这种药一度在癌症病友中口口相传,被吹嘘成了“有奇效的护肝药”,在小范围内被传播开来。
而高筱的父亲眼见化疗效果不佳,就拖关系购买了这种“保健品”。
数月后,高建忠死亡。
也许这并不是第一例患者意外死亡事件,也不是唯一的一例。
但在当年,没人把这些晚期癌症患者的去世,和一瓶看似平平无奇的保健品联系在一起。以至于很多案例失散,难以考证。
可始作俑者是知道的。
为了逃避监察,他们火速注销了“宁泰集团”,以挂壳公司“新明集团”的形式再次出现。
含有同样违禁成分的药品仍在继续生产,只不过也许是害怕再闹出人命的缘故,pcp的含量被有意降低,药品产量也在刻意缩减。
断断续续,一直到现在。
……
陈冬忆终止了回忆,此时的仓库显得更冷了。
其实温度并没有在这一两分钟里发生太大的变化,是他已经失血过多。
陈冬忆强忍住打摆子的冲动,低声询问起老乔:“所以肖山街36号,也是您的财产么?”
——他刚才之所以回答老乔的问题,是因为在摸清前因后果之后,陈冬忆发觉自己始终差了这关键的一环。
如果说肖山街36号算是这个团队初始的据点之一,那么老乔和肖山街36号的联系是什么?
又或者说,老乔和段德兴的关系是什么?他们在违禁药的生产中,都是什么角色?
老乔一愣,没想到陈冬忆会直击痛处。
横竖现在也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他顿了顿,干脆承认了:“以前是。现在我老了,提不起精神来,就交给其他人管了。”
这个其他人,自然就是段德兴了。
这也带来了最后一个疑点:按老乔现在的说辞来看,他和段德兴自打一开始就是合伙关系。
可老乔先前的言行却截然相反,他是很看不上段总的。
陈冬忆艰难的吐出一口气:“乔叔,我以为您和段总不对付。”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老乔积蓄已久的怨恨。
“当然不对付,段德兴就他妈是个傻x。”一连串污言秽语从老乔嘴里喷涌而出,“又想要钱,还不服管。和他说了多少次,少走量,别被盯上,就是不听。”
陈冬忆没有回应他激烈的态度。
此刻老乔已然动了怒,眼下身边又都是自己人,骂起来越发豪横:”老子也就是不想再脏手,不然早把段德兴那个狗东西给做了!“
从他断断续续讲述中,陈冬忆发现其实整件事情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复杂:
老乔来泰兴制药很早,根基扎得深。但他少了些经营的手段。小钱虽然不断,大钱一直不见起色。
直到段德兴找到了他。
两个人一斤茅台下肚,席间酒酣耳热、气氛正好。段德兴在这时开了口:”乔哥,想不想挣点快钱?“
老乔把酒杯”啪“的落下:”怎么挣?“
大家臭味相投、分工有道。一个负责搞定zf关系,给药品挂食健字的标牌,一个负责组织生产药物,投放市场。
起初的合作是愉快的,但患者死亡事件成了转折点。
老乔开始有所顾忌,建议收敛规模。加上他身体也不如从前,渐渐日薄西山,因此打算就此收手,颐养天年了。
他愿意停,段德兴可不愿意。
段德兴在尝到甜头之后,越发欲壑难平起来——老乔这老东西都不管事了,凭什么还想从自己手里分一杯羹?
两个人谁也不肯退一步,刚巧陈冬忆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回国。
老乔正愁直接收拾段德兴会脏了手,一听说陈冬忆愿意回泰兴,马上把他当棋子顺水推舟送上去,想借机向段德兴施压。
没想到段德兴太过短视,开始手段急进的报复。
这才有了美西弗被试的变故。
老乔回想起王贵全的中毒事件,简直出离愤怒:“段德兴长了什么绝世猪脑子,能想到给参加临床试验的被试下药?这他妈不是一查就能查出来吗,是嫌命不够长,还是生怕不能把自己送进局子里去?”
全场死寂,只有老乔一个人在愤怒的嘶吼。
陈冬忆虽然在老乔出现在仓库时,就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但如今真的看到怀疑落到实处,心里还是难免沉重起来。
他起初认识老乔的时候,对方是父亲的故友,值得信任。哪怕时隔十年再相见,陈冬忆多了不少阅历、对老乔也不是事事说实情,但整体还是敬重的。
只是从今往后,眼前这个长辈再配不上他的敬重了。
陈冬忆最后叫了对方一声:“乔叔。”
老乔止住咆哮,安静下来,看向了已经长大的孩子。
陈冬忆又吐出三个字:“何必呢。”
他的意思不言自喻——正经生意挣得还不够多么?何必碰违禁品,害无辜的人送命。
老乔一怔,下意识为自己的行为找起正当的理由来:“当时确实跳了一些临床试验,只看到动物实验效果还行,没想到这玩意用在人身上副作用有这么大。美国之前不也整出过类似的阿片类药物么?过了好久fda才禁止生产的。这证明大家的初衷都是为了癌症患者好,想让他们少受点疼,只不过……”
这个借口压根站不住脚。
哪怕像老乔说的,起初真有那么一丁点的善意,那么在知道药品的副作用之后,他也应该立刻叫停整个项目,而不是开一家空壳公司继续贩售。
不管老乔承不承认,从本质上来说,他和段德兴是一类人。
他们都已经从根上被金钱腐蚀了。
陈冬忆隔了半晌,才忍着疼痛再次开口:“所以你……当初坚持要送我出国,也是因为高筱父亲的事情吧。”
毕竟陈冬忆和高筱走的太近的话,对老乔来说风险太大了。送其中一个出国,算是最柔软的分离手段。
老乔顿了下,默认了。
往事随着他的沉默涌了上来,包裹住两个人。
那还是在十年前的四月末。
京郊别墅中。
“你比一般孩子聪明多了。”当年的老乔吐出一个烟圈,“既然有这个天分,不如出去深造一下,回来也好帮我做事。你说呢?”
这是他第二次提出送陈冬忆出国,上一次还是在三天前。一件事反复多次的提及,可见对方态度急迫。
明明是个绝好的机会,陈冬忆却难得有些迟疑。
“多谢乔叔。”他温声说,“我得再想想。”
“想什么?你又不是个爱犹豫的性格。”老乔开起玩笑,“怎么的,小小年纪有难言之隐啊?”
陈冬忆到底是年纪轻,在听到这句调侃后,苍白的脸上有些许难堪神色滑过。
确实是有难言之隐。
——倒不是不想继续深造,而是在才过去的阴雨天里,他曾经和高筱提过这件事。少女抱着怀中瑟瑟发抖的小猫,留恋的看向他。
“美国好远啊。”她问道,声音软糯,“你还会回来吗?”
少年迟疑了很久,最后低声说:“也不是非去不可。”
高筱开心的跳了起来,惊动怀中的小猫“喵喵”直叫。
她兴奋的样子让陈冬忆忍不住笑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缠绵的雨景,美的像梦似的。
但易碎的也像梦。
别墅中老乔突然开口,斩钉截铁的戳破了陈冬忆的幻想:“你一穷二白的,耳朵也不好使,人家女孩能喜欢你吗?最多做个朋友就不错了。”
他早就看出少年掩不住的心思:“想做大事,就得狠得下心。”
陈冬忆沉默了。
老乔把烟碾断:“我再给你一个月时间,你是个明白人,清楚自己该干什么。退一步说,你爸也在看着,别让他失望。”
老乔这番话高估了时间。
最后甚至并没有用上一个月,意外就发生了。
先是高建忠离世、接着是来自同学的排挤、朱文的事故。
高筱彻底崩溃,不肯再面对陈冬忆,甚至拒绝承认他的存在。
对少年来说,失去了唯一的朋友,也就失去了留在容城的一切意义。所以当老乔第三次提出送他出国时,陈冬忆同意了。
……
短暂的回忆终结,仓库里回荡着一片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说起往事,老乔也难得感慨起来:“我以为你当年是小孩脾气,长久不了,过两天就把那个女孩抛在脑后了。所以隔了这么多年,你提出要回泰兴,我也没在意,觉得你和她就是再见面也没什么。”
听这话的意思,高筱前几年之所以能跨专业顺利进入泰兴,也是老乔的想法了。
毕竟这样离得近,一举一动都方便他监控。
“真他妈见鬼,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老乔恨恨的咽了口吐沫,“没想到兜兜转转你们还是在一起了,还惹出这么一堆麻烦事来。”
陈冬忆没有回应。
聊到这里,该说的也都说的差不多了。
四周的打手开始躁动不安,连一向安静的黄秘书也抬手示意老乔——时间拖得有点太久,再不结束,一会儿该赶不及离开了。
老乔接收到暗示,叹了口气,最后说:“冬忆啊,你别怪我。我是个本分的生意人,但眼下也确实没有其他办法了。”
不过一句话,却让原本尚算缓和的空气骤然降到冰点。
陈冬忆听懂了他的潜台词。
——你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实在没办法留了。
兴许是年纪大了,老乔是有几分慈悲为怀在身上的。
他看陈冬忆没反应,于是又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讲的吗?”
讲完再送你上路。
陈冬忆忍住剧痛,一字一句艰难的开口:“我把你当做亲人的。”
可你想要我的命。
这点子剖白在此刻听起来格外酸楚。
分别在即,老乔也交了底:“冬忆,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可你都没抓住啊。”
——“别再查了,小心惹火烧身。”
——再查下去,血淋淋的照片就是你的下场。
——还要继续吗?那就安排一次医闹对高筱的挟持吧。
而最后一次所谓的“机会”,恐怕就是老乔有意策划的“腔隙性脑梗”。他想像十年前一样,用柔和的手段阻隔陈冬忆和高筱的接触,再分别徐徐图之。
但这一次,陈冬忆没有再按老乔的计划行事。
因为高筱在那个晚上意外失联了。
陈冬忆没有留在急救中心,而是选择动身前往容城。高筱因此找回了一部分失去的记忆,陈冬忆则是发现了高建忠服用的药物。
从老乔的角度看,事情也是在这个节点彻底滑向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我把你当成半个亲儿子,一心栽培你,结果你就是这么孝顺我的。”老乔回忆起过去,也有几分感伤,“你不听我的话,偏要掺和这些烂事,所以也别怨乔叔寒了心啊。”
歪理之所以被称之为歪理,就是因为乍一听上去,论述里是有几分“道理”在的。
按老乔的描述,他尝试过很多手段不去动手。而陈冬忆之所以沦落到如今要丧命的地步,是他自己一步错步步错,背叛了亲情的结果。
这套伪善的言论放在平时,其实是很好反驳的——如果不是老乔违法乱纪在先,陈冬忆所谓的“背叛”根本无从谈起。
但在对方絮絮叨叨阐述歪理的时候,陈冬忆正在失血和失温。
他脸上血色全无,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更多了。
“冬忆啊,你别埋怨叔。下去之后,替我和你爸爸说声对不起。当年没救下这个老战友,我心里是有愧的。”老乔看到了陈冬忆萎靡不振的样子,表现得很有几分惋惜,“但是这个世界好啊,我舍不得,还想多活两年。所以等我死了,再去和他赔不是吧。”
说完他把身子转了过去,背对陈冬忆,不想看接下来的血腥一幕。
“再见了,我的孩子。”
老乔说完,使了个眼色,示意打手们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还差关于朱文的事件没有交代,我有点想放到高筱和陈冬忆的少年时期番外里去说。如果有其他遗漏或者没有解释的线索,请留言告诉我(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