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渡远远地站在夕阳下,双目眺望住那一片竹林。
竹林茫茫,弥漫着烟气。
盛冰站在二楼天台上,盯着宫渡后背看了好长一会。她下楼,朝宫渡走去。
夕阳褪去,整个竹园一片静霭。
“为什么要坚持做这个?”盛冰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起,盛冰就暗暗多了一种搞懂宫渡的欲望。盛冰想,这可能是她跟宫渡有很多想象的地方。当然,这只是单方面的一种感觉。他们两人到底像不像,有几分像,还有待时间来检定。
盛冰一直在找自己的“同类”。她觉得只有跟和自己有相同触角相近敏感度的人一起工作,才有意思。从她加入刑侦队,她就一直在寻找。她不知道这样寻找的意义何在,但内心里总是有一股很强烈的冲动,抵挡不住。
没有办法。盛冰低头跟自己说了一句。原又抬起头,看住这个比她小好多的男孩。
哦,男孩。盛冰在心里,一直拿宫渡当男孩。
跟宫渡在一起的感觉,显然和钟好、李活他们不一样。在两位前辈加领导那里,盛冰总是被动的,甚至是压抑的,她很不喜欢那种感受。一个人如果不能按自己的自由意愿去办案,办案就僵化成一种流程,这太没劲。
盛冰喜欢按自己的方式办案。有时候她的关注点或是落脚点甚至不在案子上,而是在酝酿和促成这起案子的诸多成因上。不像李活,一上来就想抓凶手,就想惩治罪恶。这太简单粗暴了,充满了对案件的不敬。
不敬。这个词怕是很少有人真正能搞懂。
盛冰总喜欢把案件当一个切口,她想从切口里钻进去,钻很深,她想看到切口深处的东西。
这很有点像走进博物馆。很多人走进博物馆,只看到一件件藏品。盛冰不,她喜欢顺着藏品去想象那烟飞灰灭的历史。
在历史里游走一趟,心灵得到的沐养远胜过那些藏品带来的感慨或冲动。
有人说她办案目的不纯,不是惩恶扬善。盛冰笑了,有个问题她一直糊涂,善是什么,恶又是什么?
它们有明确的界限么?
应该没有。
现在,这种感觉更为强烈。盛冰知道,强烈是因为宫渡的加入,这小子就像一个文物。不同的是,那些摆放在博物馆里的文物,它们是特定的,只能把人拉进某一段历史,某一个场景。宫渡却像一个百变文物,能因不同的案情,不同的发案地,把你拉入形态各异的幻觉中。
这正是盛冰渴望的。
这小子或许真的能成全她。
盛冰笑了笑。这笑一半是奖励宫渡,一半则是安慰自己。因为她发现,这小子有时候也会破坏她的那种感觉,让她很容易返回到怀疑的路途上去。
类似的失败,盛冰已经在钟好和李活那里领略过。想想刚开始对二位的崇拜,盛冰就会生出人其实很容易被自己否定掉这样的感慨。
宫渡又听她问复原现场的事,想跟她往明白里说,但一时又无法说明白。因为到目前为止,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坚持这样做?
或许,他是找不到别的突破口,才执意这样。
可他不能这样说。
“跟教授学的。”想半天,宫渡说。
“是谭教授吧?”盛冰问。
“你也知道他?”宫渡略略有些惊讶。之前他并不知道谭教授声名传播得这样广。现在他发现,知道这老头的人还真不是一个两个。
“听过他一次报告,省厅组织的,但我觉得他没有外界传的那么神奇。”
“呃?”宫渡本来想听盛冰如何大赞教授呢,没想她却朝反的方向说。
“我知道你很敬重他,并很受他赏识。”盛冰道。
宫渡又“呃”出一声,目光就从竹林彻底移到盛冰脸上。
这个黄昏,盛冰也不知道怎么就长篇大论地跟宫渡讲起谭一的种种局限还有偏激来,说谭一那套理论听上去新鲜,也很诱惑人,尤其他们这些一心想打开“犯罪世界”的。
是,犯罪绝不只是一种社会现象,它本身就是一个社会。只不过那个社会是隐性的、诡异的,平常被我们忽略被我们漠视。只有当恶性案件发生的时候,大多数人才会想到,这世界还有那么一批人。
其实那批人一直存在,就活在我们当中。但他们活着的目的跟我们不同,对待世界的方式自然也就不同。
“罪案”看似他们跟我们的冲突,是对“正常”的报复与泄愤。但这只是“我们”的观点。对“他们”来说,以“罪“的方式活着,那才是正常。
此岸非彼岸。这里面的确有一大堆逻辑关系。
可惜多的时候,我们把它忽略了。“我们”总是按“我们”的方式来解读社会,来维系社会,却始终不愿意正视“他们”的存在。
盛冰说谭教授那套东西,无非就是想把“他们”还原出来,但他只能还原表象,永远触及不到实质。
而表象永远具有欺骗性。哪怕你能还原得十分逼真,那也是假的,是不能说明问题的。
何况谭一那套理论无法应用到现实办案上。
“你以为还原了现场就能还原事实吗,事实跟现场永远是两码事。”盛冰说着说着,再次激动起来。
她一激动,那股强势就出来了。
宫渡还是受不了太强势的女人。这点上他跟温航极近相似。刚子却不同。刚子说他天生对强势女人有兴趣有感觉,他做梦都想占有这种女人。
哦,又想到了不该想的事。
宫渡心里一阵惊悚。占有两个字,令他极不舒服。温航也不舒服。这一直是温航跟刚子发生矛盾的焦点。尽管刚子再三说,他的占有不是他们理解的那样,跟肉体没有任何关系。他就是想把那种强势吸收并转化成自己的力量。可温航听不进去。
温航曾经说过一句十分扎心的话,至今宫渡还记忆犹新。
“这世间哪一桩恶,不是由占有两个字引起?”
刚子当时被这句话激怒,或者他认为,温航还是没能理解透他说的“占有”二字,恶恨恨问过来一句:“那你又是做什么?”
这话当时惊呆了宫渡。他在二人脸上反复观察半天,最终才明白,原来他们各自做的事,彼此都一清二楚。甚至各自揣有的那一份感情,对方都心知肚明。
太可怕了!宫渡还从没见过有这样一对存在。荒诞、离奇,让人无法接受。但又……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口暗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