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骤然失去所有同伴的崩溃吧,人总有丧失理智的时刻,而这个人出现得恰到好处。
但也可能是因为舍曲林在他面前袒露出的脆弱。即使此刻坐在榻榻米上,芥川也清楚的知道,面前这个男人仍处于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此时他和这盘无花果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只是一个沉默的摆件。
他不害怕舍曲林,因为一个喜欢自我封闭的人往往不会主动布局谋害他人。他们脆弱如薄冰的心支撑不起太多恶念,就像婴儿无法挥舞屠刀--这也是贫民窟教给他的经验。但奇异的是,芥川龙之介知道自己对舍曲林没有太多厌恶,明明他那么憎恶弱者。
埋葬同伴时,他一直在默默的观察对方。大多数时间里舍曲林都像失魂落魄的幽灵一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那恍惚的模样甚至连他都忍不住不满。明明拥有足以保护自己和他人的力量,为什么内在会如此脆弱?但他随后又想到了昨天夜里的鲜血,于是抿起嘴唇,眉毛深深的皱起。
至少此时他没有资格指责对方,因为他自己也只是蟋蟀一样为存活而活着、像草芥一样无力掌控自身命运的家伙。
“你叫芥川龙之介?”就在此时,舍曲林动了一下。芥川下意识地紧绷起身体,但青年只是换了个姿势,抬起眼眸看着他。不得不说,男人的眼睛也是他跟过来的原因,他在舍曲林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和污秽,只有盛夏日光一样清澈的金色。
甚至连人类的情绪也没有,仿佛空白的水面。此时看着他,也像看着很遥远的某个地方。
“……嗯。”被这样的眼神看着,芥川龙之介没有办法产生竖起尖刺的心思。
“那么。”舍曲林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你识字吗?”
“……?”芥川有些愕然,但随后就冷静下来,依然是那副死水般没有波澜的模样。“自己学过一些。”他说,“基础的读写,没有问题。”
是想雇佣他做工吗?他想。贫民窟偶尔也会有外面的人进来,以慈善为名义施舍给流浪者工作--
“很好。”他听到青年的声音:“你喜欢读书吗?”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舍曲林只是单纯的想起了记忆里的那位‘芥川龙之介’,那个大名鼎鼎的家。
他虽然忘记了有关自己的事,但对别的东西多少还记得一些,包括曾经那个世界的书籍。
他以前似乎是很喜欢的人,夏目漱石,爱伦坡,陀思妥耶夫斯基,大部分文坛名家的作品他都有所涉猎,而著名的《罗生门》自然也有所拜读。
在知道名字前,舍曲林原本没有打算把这个少年带回家。他很清楚自己的状态,放一个诱饵在身边时刻考验自己的意志力,实在没有必要。
埋葬同伴,给他买一点东西,然后就此分别吧,毕竟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舍曲林如是想。
但所有想法在少年说出名字时发生了改变。他说,他叫芥川龙之介。
鬼使神差一般,即将脱口而出的“再见”转了个弯,变成了“要去我家吗”--这实在太奇怪了,说出来时舍曲林自己都觉得唐突,可芥川龙之介在警惕后却没有逃走,依旧站在原地等他说下面的话,像一只瘦骨嶙峋、对着路人投喂的火腿肠紧张到尾巴绷紧的黑猫。
其实应该是重名吧,他想。芥川大老师无论如何都不至于沦落到贫民窟,而龙之介也不是很罕见的名字。
但是,那可是芥川龙之介啊!所谓爱屋及乌,谚语总是有道理的。
如果可以,把他们兄妹两个都带回家养着也没关系,舍曲林想。两个小孩都瘦瘦小小的,养起来应该也不比一对小猫更麻烦。
于是他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学习吗?我可以教你更多的字,你也可以看我的藏书。虽然我并不是富裕的人,但遮风挡雨的房檐与几块榻榻米,这里还是有的。”
闻言,芥川龙之介没有说话。他只是紧紧抿起嘴唇,而脸上的神情也随之冷了三分。
贫民窟有很多怕他的人,害怕他的罗生门,也害怕他的眼神。那些大人总是在背后窃窃私语,说他像白纸剪出来的纸娃娃,看人的眼神很凶。正常人谁会喜欢这样不讨人喜欢的小孩?
对于这些非议,芥川龙之介心里再清楚不过。而除了异能力,他还有什么值得被善待的地方?
他嘶哑的声音在沉寂的屋子里响起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不会相信平白无故的好心……咳,咳咳!”他的脊背骤然弯了下去,芥川龙之介捂住嘴,喉咙深处泛起血腥。虽然表面上冷静,但内心的波澜到底还是牵动了伤口,已经包扎好的枪伤深处撕裂般疼痛。
“我需要你的血。”舍曲林沉默了一会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