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谁注定待在泥沼里就再也出不来了。
有时候挣脱泥沼,缺的只是那点儿勇气。
譬如日后的英莲。
又譬如现在的甄封氏。
甄封氏是很符合时人风俗审美的那种女子,温柔贤惠,虽说主持中馈的能力也有,偏偏又把三从四德刻进了骨子里:
她那丈夫甄士隐在时,她也能把家里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人情往来一样不错,就是田产铺子那些个略有不足,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
可甄士隐灰心出走之后,明明甄封氏还是那个能写会算的甄封氏,家里产业好歹也还有一些——
即便因着他们夫妻在庶务上都不大通,又没料到甄封氏那父亲封肃对亲女儿、亲女婿下手都那么狠,不说随分就价帮忙置办,倒比那最黑心肝的牙人下手还更狠十分
——总算那封肃还不肯舍得扔了脸皮,好歹置办下些须薄田朽屋。富足日子是过不起了,只供甄封氏与两个婢女清净度日,总也还能过得。
至少总不会比甄封氏这边丈夫才出走没几月,就跑去依附父兄度日,白将那点子家业捧上不说,自己和仅剩的两个丫鬟日夜不歇地作着针线,还要受父兄许多埋怨的日子更差了!
“要说,原先还能说是孤身一个妇人恐惹来些泼皮无赖的,不好支应。后头我先安排了娇杏照看,又有玉儿母亲常常照看——
玉儿母亲可是荣国府的嫡出小姐,如今巡盐御史府上当家夫人。得她照看,再怎么孤身妇人,如何还有支撑不起门户的道理?偏生甄太太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听说这几年又受了许多闲气,只不舍得搬离娘家。”
按理说,但凡是个讲究人,就没有当着人家女儿,念叨人家母亲不是的。
架不住遇着个谢祄,谢祄那能是讲究人吗?
他平时或许还算是个人,讲究什么的就别提了吧!
如今能顾虑英莲被拐子磋磨得胆小如鼠,以及自个儿给贾雨村编的“重义念旧”人设,好歹把话说得婉转一点,就是谢祄没犯狗了。
谢祄但凡真个由着自己的性子放飞狗起来,哪里还会如现在这般,只泛泛说点儿什么“封家又有几个男丁,说来和你还是一辈的。里头有那比你大了足有十来岁,却因为在县学里头和人因着些风月故事,被教谕撞了个正着给赶了出来,连好不容易考上的童生功名也没了的;又有比你大了将二十岁,却才将结发妻子气死了有两年,因着风评不好,暂时娶不上妻子的……那与你年岁相当,也没传出劣迹的也有,却是个脑子不大清楚的,听说至今亲爹妈都分不清,又爱打人”?
早将甄封氏父兄侄儿们做下的丑事抖擞个干净了!
毕竟那个被赶出县学的,闹的可不是寻常风月故事,那是学里就敢勾搭同窗龙阳断袖玩儿,还是破廉耻三人行贴烧饼的时候,给教谕撞见的。否则寻常风月事,何至于连个童生也保不住?
至于气死妻子的更是荒唐,好不好的和谁偷腥不好,竟偷到了后丈母娘身上,虽说他那后丈母娘早守了七八年的寡,这事儿也着实恶心人。
谢祄才听说的时候,都险些恶心吐了。
偏他烦了几个和甄封氏相熟的管事嬷嬷们旁敲侧击过,甄封氏居然也是知道的,不说事事知了个十成十,好歹一个屋檐下住着,再加上娇杏机灵仔细,那赶出县学的又还企图通过她走林家路子,总也都能知道个七七八八——
偏如此还非要“从父”而居。
谢祄能有什么办法?
他叫贾敏娇杏等都帮着劝过几回,甄封氏实在执迷,他也就丢开手去。
到底说是故人,也不过是贾雨村的故人。
要说甄封氏那人吧,可怜确实可怜,可天下可怜人那么多,那些拼尽全力只爬不出来的,谢祄且还没能一个个都伸出手去拉一把,寻常哪里肯管这种自己非死赖在泥沼里不肯站起来的?
到底用了贾雨村的身子,不好完全不理会当年旧事;又感念甄封氏陪同娇杏来时,为他未死而庆幸落的泪……
如此,谢祄才会托了贾敏、托娇杏,还叫了好几个管事嬷嬷也去旁敲侧击。
不过也就那样了,甄封氏既然心意坚定,谢祄也就索性由她。
且自谢祄决心随便甄封氏乐意住哪之后,他连称呼,都由“甄家嫂子”,重又变回“甄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