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闲暇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大抵类于从指缝间一划而过的风，眨眼间已经去远，想要回望时，都不知从何处去看、去想，徒留人嗟叹而已。慕容恪待在府中的时间越来越少，不为别的，只是快到年下了宫里要忙的事情很多，皇帝操劳国事难以事事上心，后宫自然有皇后主理，前朝便把一部分礼仪相关的事体交给了慕容恪，由他督促着节礼的发放，还要帮忙考绩——该升该贬，该赏该罚，都得在一旁提点着，皇帝上了年纪多少有些健忘，他必得时时刻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帮自己的父皇看着，皇帝想到的，他得早一步想到，皇帝想不到的，他得及时提醒。
每日早出晚归，不知是因为操劳还是怎样，慕容恪这一个月来的脾气是越发刁钻了，时不时摔个茶杯、骂个下人那是常有的事——以前虽也有，但不至于如此频繁，以至于整个东宫都有些人心惶惶的。一个月来哪个妃嫔的宫中都没有去过，每日下朝回朝露殿洗漱了，沾枕便睡，朝露殿的宫人那是百般小心百般仔细伺候着，可再怎么小心也容不得别人鸡蛋里挑骨头，前两日一个宫女因为太紧张而摔了打翻了茶水，立刻就被慕容恪撵出去做了粗使宫女。那宫女哭哭啼啼的还去求过沉容，沉容虽心疼她，但到底是非常时刻，她也人微言轻帮不上什么忙，最后只能眼见着那姑娘被分到浣衣局。
若硬是要找一个在这段日子活的比较滋润——甚至比以前更加得意的，那必是沉容无疑了。原本熹盛宫的宫人都有些看不惯她，背地里也没少把些酸话来说，可慕容恪这个小祖宗一折腾起来，大家便纷纷对沉容毕恭毕敬，盼着太子眼前的这个红人可以帮他们说说话，还有就是尽量把要与太子接触的活交给沉容。沉容只能说是能帮的就帮，慕容恪对她始终还是温柔的，并且，只对她一人是温柔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沉容一去，慕容恪的气就能消了大半，跟个护身符一样，百试百灵。
这一点，就连太子妃都艳羡不已。
这日是除夕，晚间宫中举办家宴，皇上、皇后、一众后妃，还有太子、魏王等皇上的子息全部到场，太极殿中歌舞升平，乐声不断，谈笑之声不绝于耳，或祝祷、或寒暄、或暗讽、或喃喃自语，觥筹交错换杯推盏，有人借着酒劲传递心中愤恨，有人刻意压制始终沉默寡言，大殿之中无一人喝醉，却无一人不醉，整个大周最尊贵的一群人都围坐在此，身着同样奢侈同样光华耀眼的锦衣，手中的翡翠酒杯质地温润，难得一见的琼浆玉液摇曳着醉人的光华，一个个怀揣不一样的心思，共坐在这里，却营造出一幅安稳和乐的假象——至少在高台上的皇帝眼中，是如此。
“太子这几日辛苦了，本宫敬太子一杯。”皇后虽然上了年纪，但眉目间仍旧是难以描摹的风致，眼角微微上扬，有几丝不太明显的皱纹，一双眸子却依旧婉转清丽，含情脉脉欲语还羞，大方得体的微笑着，头上戴着龙凤花钗冠，缀满珠花纹饰，繁复华丽无比。皇后的长相其实显得太媚了一些，缺了些母仪天下的雍容华贵的气派，这是一顶花钗冠也弥补不了的。
慕容恪一双眸子十分清冷，淡淡看了她片刻，皇后脸上的笑容几乎都有些挂不住了，他这才起身举起酒杯，冷冷道：“儿臣能为父皇分忧，荣幸之至，谈不上辛苦。”言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未等皇后发话便擅自坐下，胸口犹自突跳不平，硬是把它忍了下去。
皇后姓钟，他的母亲却姓越。母亲死后第三年钟贵妃拾级而上，被册立为新任皇后，每每思及此处，便觉得脊背生寒、心凉如冰。他也曾奋力进谏，也曾跪立在父皇面前，在万晟宫冰凉的石砖上、在百官面前、在他父亲面前，垂下他高傲的头颅，一下一下的磕头请求，只是为了保住自己母亲的尊严，只是为了唤起父皇心中所剩不多的歉疚和情愫，最终结果呢？所有的朝臣都在看他的笑话，认为他只是为了能让自己的太子之位更加稳固，而恐怕他的父皇——也是如此想法。皇帝愤怒咒骂，说他悖逆、不孝，说他目无尊长胆大包天，他全都承受下来了，包括最后钟氏的封后大典。
既然当初正大光明的反抗过，也就自然不会在日后假意逢迎，皇帝习惯了，说着说着也厌了。
慕容恪坐在右侧首位，第二位便是慕容谨，当朝的魏王，钟贵妃之子，位列第二。魏王眼看着自己母亲表情尴尬，自然要上前为其解围，忙起身敬酒：“儿臣敬父皇一杯，祝父皇圣体安康，与皇后娘娘琴瑟和鸣。”说完也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皇帝点头微笑，与钟氏对视一眼，按下了钟氏提起来的酒杯，道：“朕知道谨儿孝顺，只是你母后酒量小，不宜多饮，还是由朕和你对一杯。”
“父皇说怎样便是怎样，高兴就好。”魏王笑容得体，温文尔雅。
皇帝只微微啜了一口——等会儿要和他敬酒的皇子妃嫔们不少，若是不节制些，身子可受不住。钟氏笑容晏晏的抚了抚皇帝的背，夹了一箸豆腐到他碗中，叮嘱道：“陛下多吃些菜，不要上了酒。”
“好，就听皇后的。”皇帝一边笑一边抚摸着钟氏头上的钗环，凑到钟氏耳边道：“朕的盈盈永远是这么好看，还和二十多岁一般水嫩。”
“皇上是嫌臣妾老了？”钟氏佯装不高兴的把脸别过去。
“自然不是，老的是朕。”皇帝的眼光在这殿内游走，漫无目的，忽的长叹一声。
“陛下不老，陛下要万岁。”钟氏紧拽着黄帝的衣袖，把头枕在他的肩上。
皇帝温柔的握住钟氏的手，摇头笑叹道：“万岁？从古至今可有一个万岁的帝王？不过是心中愿望罢了。不过你这么说，朕听着也高兴。如今一家人聚在一起，孩子们也都一个个的长大了，你又陪在朕的身边，真像做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