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一处处亭台楼阁在夜幕中散发出诡秘的气息,慕容恪沉着一张脸,心事重重的,快步迈入朝露殿中。
沉容正在为他铺床——今天日色好,特地把被子拿出去晒了一晒,暖洋洋的太阳味儿。忽然闻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知道是慕容恪,便情不自禁扬起一道微笑,正要转身下拜,却见慕容恪冰冷着脸直逼到她的眼前,心中一惊,别扭的笑了一笑,问道:“殿下回来了?吃过饭了吗?”
慕容恪捏住她的下巴,手上的力道比平日重了好些,沉容吃痛的抿着唇儿,睫毛不知所措的翻飞着,一脸的无辜、一脸的不解,可是她的这副表情在此时此刻对于他来说太过廉价太过虚伪,因此他的怒气又往上窜了几分,挑了挑眉冷笑道:“你还要装么?你还有什么可装的?孤要你一点真心话便这么难么?”
沉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心也砰砰跳的更快了些,她不太敢看着慕容恪的眼睛,于是垂下两眸从慕容恪的禁锢中抽身出来,踉踉跄跄靠在了墙壁上,咽了口口水,一手抵在下巴上,低头道:“疼。”
慕容恪愣了愣,这才发现自己刚刚的行为实在太过火,心中生出了些微的歉疚,不过他实在生气太过,以至于这份歉疚根本不值一提。慕容恪转过身去背对着沉容,静默的眯着眼睛,他在想自己为什么这么愤怒,从前不是没有这些脏事,甚至可以说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身边没有一个可以相信的人,每一个人的背后可能都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那只手把他身边的人如木偶一般操控,没有感情没有真诚,有的只是无边无际利益的争夺。
他很累了。
两人便这样默默站着,仿佛要这样沉默到地老天荒,仿佛这样就可以避讳所有的肮脏和欺骗,但是薄薄的窗户纸,终是要捅破的。
“你与魏王是什么关系,孤给你机会,你自己说。”
沉容的右眼皮惊跳了一下,眼中匆忙闪过一丝惊讶,紧张的身躯也忍不住放松了些,动作极缓,好像动静大了就能被慕容恪发觉似的。慕容恪背对着她,她也知道自己可笑,然而她实在是害怕,太害怕了,以至于整个神经都吊着。
“奴婢从未见过魏王,自然跟他不会有什么关系。无论殿下信也好,不信也好,奴婢说的是实话。”
慕容恪一脸阴沉的转过身,冷笑道:“你要孤相信你,凭什么?”
沉容摇了摇头,“殿下若是愿意信奴婢,自然会相信,可殿下若是不信,那奴婢给您再多的证据您都会觉得奴婢在掩饰。奴婢不是奢求什么,殿下若真的厌了便遣了奴婢,奴婢家里还有母亲要供养,并非孑然一身,这命还是要惜一惜的。”
慕容恪死死盯着她,脸上阴晴不定,沉容的话不断的在他脑子里重复,一遍一遍不厌其烦。他应该相信她么?显然是不应该。那他愿意相信她么?其实是愿意的,但是愿意和能不能是两回事,他愿意,但是他不能。
“你知道的,我一向不惯于相信谁,不管是你、还是孤的那些妃子、还是父皇,孤都无一例外。”慕容恪漫不经心的用手撩动了一下她耳边的翠玉耳坠。
沉容低头苦笑,“但是殿下对太子妃,却是相当信任的吧。”
慕容恪的手僵了一僵,怪异望着她道:“什么意思?”
沉容歪着头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耳边拖下来,带着极温柔的笑意,像春日里波光粼粼的湖面,清风拂过,万般风情万般明艳。“殿下信任太子妃娘娘,不是因为殿下有多么爱她,而是因为太子妃娘娘用她的全部身心,飞蛾扑火不计得失的爱着殿下您,唯有如此,才能取得殿下的信任。”沉容顿了顿,一笑道:“可是奴婢是个普通人,奴婢做不到。”
慕容恪的脸色很不好看,两人便这么沉默对峙着,有时候沉默可以作为最锋利的刀片,把两个人同时折磨的血肉模糊,这就像冷战往往比争吵更折磨人的心神。慕容恪嘲弄的撇了撇嘴角,仿佛在听一个莫大的笑话,“你只不过是一个宫人,若你能像太子妃一样,那对孤而言,便是一个值得相信的忠仆;若你忠于旧主,那……”慕容恪没有说下去,只微微一笑。
沉容的笑像是一朵在风中凌乱颤抖的花,唇瓣的颜色渐渐褪去泛白,一双眼睛却是顾盼生辉,盈盈带媚,若是仔细看,便会发现她嘴角在微微的颤抖。“既然殿下厌恶奴婢,那奴婢就先回去了,自然会有别的姐姐来服侍,或者——”沉容眼帘半垂,“殿下要去章华殿也可,奴婢去让王总管给殿下安排轿子。”她的心在隐隐的揪痛:她究竟为什么要到这皇城里来?她应当有更加明快的日子,有更加明朗的天空,她为什么要在这里作为一个最低下的奴婢,遭人践踏,被人侮辱?沉容飞快的向门口走去,她只想快点逃离这里,逃离慕容恪。对了,她突然想起来,李广德不是有本事带她出宫么?只要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不会再回来,她将永远离开这个罪恶之地。
没错,永远。
沉容这样想着,终于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莫名其妙的笑了——她以前从不以为自己是个任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