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纲五常,乃是孩童之时便传授告知之理。教授孩童,自然极尽详细通俗,才易牢记。赵卿言所答固然精彩,却太过简单。虽然答出了精髓,却遗漏了其皮肉。若是单独讲出,并不值得一听。但若在赵曙极为详当的回答之后再讲,却如画龙点睛一般。
毕竟,仁宗想听的不是冗杂古板的复述,而是别出一裁、耳目一新的见解。
齐王起身作辑:“陛下言重,臣常年征战沙场,对墨儿素来少有教导。他才能优劣,皆非臣之能。何况墨儿锋芒太露,何如太子稳重?是陛下太过自谦了。”
仁宗道:“朕此一生最爱诗文,朕的侄儿孩儿如此优秀,朕甚欣慰。”
赵曙躬身:“谢父皇夸奖。”
赵卿言短暂的沉默,也道了一声:“谢皇叔夸奖。”
仁宗踱了两步,又问道:“你们可知朕为何要问你们这个问题吗?”
赵曙低首道:“儿臣不知。”赵卿言眼中露出几分若有所思的神情,却没有出声。
仁宗道:“朕想知道,五常,你们做到了多少?”
赵曙额上隐见冷汗,掀摆跪下:“纲常之理儿臣铭记在心,莫不敢忘,时时引为警醒。”
赵卿言沉默了一会儿,见仁宗还在等着自己的答案,缓缓道:“侄儿常以忠孝仁义礼智信作为为人正身的标准,不敢忘本。”
二人答案大同小异,仁宗道好:“那你便说说,此七点,哪点最为重要?”
赵卿言垂着眸子,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毫无起伏:“侄儿生在王府,为主尽忠,为臣子之德。听从父命,为儿女本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纲常一体,忠孝一体。侄儿为王,亦为臣。为尽孝,不敢忘忠。为尽忠,不驳尽孝。是以,当是忠孝最重。”
众臣暗自旁听,听见前面几句,只暗叹他的才思敏捷、不卑不亢。听到最后两句,却是暗自心惊,又不得不心生佩服。
为尽孝,不敢忘忠。为尽忠,不驳尽孝。
先说孝,再说忠。忘忠为不敢,尽忠为不驳。言外之意,一目了然。
君臣之纲,父子之纲,忠孝之重。
固然君臣在先,忠于孝前。不失忠心之表,亦显尽孝之心。
欧阳修眼底露出了几分欣赏的笑意,暗自点头。这个小王爷……比原本想象的还要有几分胆识心计。
仁宗刚拿他这个亲王之子与太子比较,他立刻表明自身臣子身份,又暗示孝重于忠,直接将隐带警告的话说给仁宗太子听。他又偏偏垂眸直跪,语气淡然恭顺,不露一丝破绽。便是听出了他话外之意,也无从指责。
“忠孝,忠孝。”仁宗咀嚼了几遍,含笑又问,“那除去这两点呢?五常之中,你们认为何为最重?”
对着两人的发问,赵卿言又不出声了。
仁宗看向赵曙:“你说。”
赵曙为长,本该先回答。赵卿言有意后答,仁宗又开了口,赵曙无法,只得道:“儿臣以为,‘仁’之一字最为重要。”
仁宗挑眉:“为何是仁?说来听听?”
赵曙只得硬着头皮回答:“儿臣以为,仁为人之本心,坚定本心,方能修得品行。又如七弟所言,如何待己,如何待人。端正身形,方知如何待人,如何待天下。兼怀天下,必需一颗仁德之心。儿臣,儿臣……”咬咬牙,索性将话说完:“愿追随、效仿父皇,以仁德之心待人,以仁爱之心待天下。”
仁宗看了他一会儿,大笑起来:“不亏是朕的儿子,字字深得朕心。”
赵曙暗松口气,伏身称谢:“谢父皇夸赞。”试探自己这个太子在仁宗心中的位置的这一步险棋,没有下错。
满朝老臣几乎列坐,仁宗的回答,便是肯定了他太子的身份。
今日几次与自己父子相称,赵曙本来平寂下来的心,开始有了几分希望。只是这希望,令他有些无措。
君臣之别,储位之争。
便是赵卿言无心相争,仍能视他为兄长,他也无法问心无愧。
无论是旁人的眼中,还是他自己的心中,那一份保持了多年的兄弟情谊,终究还是淡了、脏了。拼命维系,也再回不到曾经。
从这一刻起,真正的宣判了决裂。
赵曙心中莫名绞痛,如同失掉了什么,空荡荡的,冷冰冰的难受。
“你呢?”仁宗并不在意赵曙的心思,或者说,故作无心在意,只将目光转向尚未回答的一人。
赵卿言闭了一会儿眼睛,此时睁开,眸色的眸子,没有思绪:“人心一物,难以揣度。俯瞰天下,天下定非只见良善。侄儿以为,成王封侯者,必当满手血污。武臣沙场征战,文人墨诛笔伐,哪里不是暗潮涌动,人心难测?泥污之地,势必无法两袖清风、独善其身。侄儿,此生唯愿江湖游舟,纵马天下,做一个坦坦荡荡的文人墨客,不想涉足朝堂风波。若是皇叔可以成全,侄儿此生当守此五字,不弃一字。”
微微一顿,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侄儿自认不是辅佐之才,亦无指点天下的壮志与野心。侄儿是文人,是医者,最见不得的便是污浊与生死。若天命所定,父叔有令,侄儿定当放下全部恪守的抱负,以全忠义,全天下安宁,全皇叔之志。若是如此,此五字,侄儿以为尽可舍去。”
赵曙下意识问道:“为何?”仁宗看他一眼,也未出言指责。
赵卿言道:“五常乃为君子所需,非是人臣所备。卿言命薄,无力长久为君守住大宋江山。解甲归田,我守这一身清白,换得死而无憾。留在官场,我愿沾一身污,只盼君王坦荡。”
仁宗眼中有了动摇:“朕,从不想你痛苦。”
赵卿言铿锵回答:“侄儿知晓皇叔疼爱,也从不觉有何痛苦。我之命,若不可违,便顺之。我命数未尽之时,便由我定。既是我定,何来痛苦?”
仁宗皱眉:“什么是你的选择?”
赵卿言道:“江湖飘舟,与世无争,可守仁义礼信。朝廷为官,呕心沥血,可尽一身忠孝。侄儿毕生所求,不过如此。我知不能两全,二者留其一,此生已无憾矣。”
“可尽一身忠孝?”仁宗突然笑了起来,眼中隐约见泪,“你愿呕心沥血,全的是谁的报负!”
帝王的询问,微的颤抖中染上了悲怆。
满座朝臣王侯无不为此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