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卿言退后一步,挣开了他的手。在二人尚未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忽然直挺挺的跪下,伏身叩首:“谢皇叔开恩,谢皇叔明鉴,谢皇叔……帮冉叔父洗脱冤情。”
变了调的声音字字哽咽,额头磕在地上,一下一个闷响。
仁宗全然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下意识起身:“你快起来,是我白白让你们受了这么多的苦,又如何能让你谢?”
赵卿言趴在地上,肩膀耸动,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吐出颤抖的几个字:“侄儿,真的感激皇叔,真的,感激……”
仁宗走到他身前,伸手去扶他:“你快起来,有什么话,起来说。起来说,好吗?”
赵卿言顺着他的力气慢慢直起身。在他抬起脸的那一刻,焕王与仁宗都愣住了,完完全全的愣住了。他,哭了。
很多年,不曾见到他满面泪痕。
好像从冉听瞳死去之后,从轻风宫回来之后,他就不再爱哭。他就不再是,那个受了委屈就会低声哭泣的瓷娃娃。无论是受了伤,还是病得难受,再或是受了委屈,他都会红着眼圈把眼泪憋回去。
有人问过,他为什么不再爱哭了。他回答,他答应了夫子,再也不会哭泣,因为他的泪水并不廉价。
漱儿的尸体被打捞上来的那一日,他的泪水没有流出来。但是这份爱,这份恨,他能在心中记住整整四年,不曾忘记。
冉桐轩死讯传来的那一日,他呕血不止,绝食三日,高烧不退,一月方才下来病榻。可是,他终究还是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十二年来,四千多个日夜,没有再见到他泪流满面。
他的泪,却在这个时候决堤。
平冤、厚葬。
这简单的四个字,打破了赵卿言所有的伪装。
泣不成声。
记得那年,他才八岁,正是对这世间事一无所知的年纪。不知道人情冷暖,不知道世态炎凉。他所知道的,可能就是他的夫子,从此再也不会笑了。
夫子的心,和那个笑容温柔的人,一同埋入了冰冷的土中。
他的夫子,跪在地上,用手指一寸寸挖开坚硬的泥土,挖到手指血肉模糊,泥土混入了鲜血。他的目光,分明是失去了灵魂,失去了希望,失去了感觉到疼痛的能力。
“够了!你不要再这么折磨自己了!”静静站了许久的白尧棠,手指几次收缩,几次松开,终于忍无可忍的出声,弯腰抓住了那伤痕累累的手。
冉桐轩任由他抓着,片刻后抬头看他,眸子冷得骇人:“我折磨我自己,与你何干?”
白尧棠皱眉,沉声道:“你也是血肉之躯,你也是会疼的!你这么做,让听瞳九泉之下如何感想?”
冉桐轩笑笑,笑容好看得惊人。短短三日,他却瘦得不像人样,只是俊秀的轮廓,仍如曾经。他是在笑,每一点笑意,都浸满了鲜血:“不能剖出这颗心给他看看我心中所想,他又会如何作想?”
白尧棠抓着他腕子的手忍不住颤抖:“你疯了!”
冉桐轩轻轻一挣,便挣开了他的手,低下头继续挖土:“知道我疯了,就把孩子带远点,不要吓到他们。”
“疯了是吧?那我陪你一起疯!”白尧棠索性往他旁边一跪,挽起袖子去挖土。手指用力插下,他便皱起了眉。没有任何保护的手指,只是靠着蛮力插入土中,十指连心的刺痛。
冉桐轩的手指指甲折断,指尖血肉模糊,这么挖下去也许会磨掉血肉,露出白骨。可是他,一无所觉。白尧棠看着他的手,只是极短的沉默,左手手指弯曲狠狠插入土中,抓出一把泥土扔到旁边,右手再一次用力挖起泥土。
深秋的土地,很硬,而且冰凉刺骨。
赵卿言试着去抠身前的土,刺入指骨的疼痛,连一把土也不能挖出。
孩童的手指,自然稚嫩。可冉桐轩与白尧棠的手,也一样是血肉,也一样会感到疼痛。
他不明白,夫子与大学士为什么不觉得疼。更是不明白,大学士明明是感觉到了疼痛的,为什么还要继续坚持下去。这样的坚持,有什么意义?
除了白衣染上泥污,手掌挖出鲜血,还有什么意义?
时间如同静止,静止在二人用力挖土的那一瞬。
一直,一直,直到白尧棠伏下身,泪水无声流出,滴入泥土。
“你也会哭啊。”冉桐轩似乎楞了一下,片刻后冷漠的面容有了几分融化,“我从未见你哭过。”
白尧棠狠狠攥拳,鲜血混着泥土,包裹住了他的指尖,再被握入掌心。他狠狠捶地,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声音。
“我这一辈子可能潇洒的太过,潇洒到,以为天塌下来我也能笑着。可是我从未想过,如此简单,便已是天塌地陷。”
冉桐轩沉默,然后慢慢回答:“天塌地陷,他是你的天,是你的地吗?”
“不是。”白尧棠撑起上身,白皙的脸上沾着泥土混着泪水,眼中是用言语描绘不清的痛楚,“但我的眼泪,不比你的廉价。”
冉桐轩抿唇,没有反驳:“我知道。”
白尧棠张口欲言,半晌无声,一头扎回土中。
“抱歉。”
冉桐轩道歉,继而怔怔。
两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分明淡漠,却那般悲伤。
“呵,呵。”白尧棠笑了两声,声音从土中传出,“还是不要道歉了……这种恨,无论如何也是要恨上自己一辈子的。”
冉桐轩知道他为何道歉,也知道他明白自己为何道歉。但是,这一声“抱歉”,他还是执意说出:“我不应让你与我一起发疯。”
微微沉默,白尧棠又一次笑了:“疯的是你,疯的也是我。是我无能,怎能怪罪于你。”
冉桐轩应了声“是”。无心劝,无力劝,也无需劝。
他们的恨,他们的痛,一般无二。
“桐轩。”不知过了多久,白尧棠直起了身,慢慢将脸上的土用袖子擦掉,看着他,一字一顿,“我们,要为了活着的人而活着。”
冉桐轩看着面前的土坑,轻声问道:“是要好好活着,免得死了连一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是吗?”
白尧棠微怔,扯扯嘴角,终究还是笑了:“是啊,等他们长大,至少身后还有一个可以收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