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们一起活下去,或是与父亲共死,您要选择后者?
女子从儿子稚气未消的脸上读出了他的问题,用力闭眼,忍住险些夺眶的眼泪,然后狠狠甩脱他的手,转身而去:“快走吧!”
“娘!”膝盖磕在地上的声音,还有少年颤抖的悲怆,女子的衣袖被扯住,“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女子仰首,字字清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与怀瑾对月起誓,此生若不能共至白头,就死生不离。我不能陪他共生,便伴他同死。”
“可这不是爹的心愿啊!爹他想要您好好的活下去!”
伴随着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女子骤然回身,一双美目大睁,看着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儿子,一字字道:“记住,你是我莫挽柔与莫怀瑾的儿子。我们做不到让你以我们为荣,但我们要你让我们在九泉之下以你为荣!我们的儿子,不是只会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懦夫!如果你就是这副模样,我就是死,也不会瞑目的!”
修儿被母亲突然的怒斥惊得呆住一时间忘了哭泣。
莫挽柔朱唇如血,吐着一个个用鲜血凝成的叮嘱:“你不管是姓任,还是姓莫,体内都是流的傀儡宫的血。傀儡宫的仇,你必须要报。今日之后,不管是血还是泪,你都给我吞进肚子去。要恨,就恨我这个当娘的无情。要怨,就怨我这个当娘的无能。要怪,就怪我这个当娘的无知。”
“是我弃亲身骨肉于不顾,是我面对着这般局面无可奈何,是我听信小人害得夫君身死、骨肉流离。”
“所以,你要记住,无论何时你都要以你的父亲为荣。一切的错,是娘的错。”
“看着这遍地的鲜血,记住这满地的死尸,永远不要忘记。活下去,无论付出什么,都要活下去。然后,回到这里。记住,傀儡宫可以姓任,也可以姓莫,但绝不能改作他姓。”
“修儿,带着吟儿走,越远越好。不管逃到哪里,你记住,你的二弟,是傀儡宫最顶尖的天才,他的天资,毫不逊于你们的父亲。他活着,傀儡宫才有再翻身的一天。”
不知到底听到了多少,记住了多少。修儿就一直呆呆的跪在那里,任凭夜风吹干了脸上的泪痕,然后才发觉母亲早已离去,只留下手中的一片衣袖与掉落在地上的一方手帕。
手帕上绣着四个字:“握瑾怀瑜”。
怀瑾,怀瑾……
为了傀儡宫,含泪看着夫君走向死亡。
为了夫君,留下幼子赴死。
为了傀儡宫的未来……所要舍弃的又是什么?
母亲心里装着的,自己到底占了多大的地方?
修儿站起身,看向驮着二弟在原地踢蹄子的白马,扯了扯嘴唇:“丹心,你是心里念着我父亲吧?”摸摸它的额头,翻身上了马背,将昏睡着的弟弟抱在自己怀中,为他拉了拉大氅,牵好马缰,用力一抖。
一向听话的丹心却是嘶鸣一声,没有如往常一般奔跑。它在原地转着圈,对着傀儡山一声声的嘶鸣,任凭修儿将马缰一次次抽打在身上也不肯迈步。
“哥,不要打它了。”许是丹心闹得厉害,怀中的弟弟虚弱的出声,无力的拉住了自己挥着马缰的手。他轻咳了几声,向前弯下身,一下下轻抚着丹心的马鬃,轻声道:“求你了,带我们走吧。爹舍不得我们的,一定会来找我们的。”
丹心似乎听懂了,嘶鸣慢慢停止,原地的转圈也慢慢停下,仰着头最后看了一眼傀儡山那隐在云雾之中的山峰,也不用修儿驱赶,转过头便撒蹄开始狂奔。速度很快,但很稳。
“哥。”怀中瘦弱的身体瑟缩的一下,往自己怀里拱了一下。下一瞬间,修儿便看到这个即使面对生死犹能从容的弟弟,哭了……
“连一只马儿都知道舍不得,为什么爹和娘就要丢下我们啊?”
“哥,哥,哥……”
修儿已经失神。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二弟如此急迫悲伤地呼唤,第一次感觉到身为兄长的意义,第一次意识到今后天地之间,只有怀中哭泣的弟弟,还有拼命奔驰的丹心了。
天地如此之大,自己所拥有的,却少得可怜。
但最后的这一点点,就是用性命,也要将他们护全。
“不要哭,我在,丹心也在。”
修儿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坚定,不可思议的坚定。郑重的,许下了一个从他十三岁这一年开始,拼死也要履行的承诺。
“我在,你就不用害怕。”
傀儡宫之中,父亲是你我的天地。
如今天塌地陷,但我要活下去,要和你一起活下去。
从今以后,我会努力成为可以庇护你的天地。
而你,于我而言,也与天地齐重。
只要你在,这天地之间,我当毫无所惧。
你在,我就能活下去。
只要我活着,绝不会看到你的死亡。
天地何大?天地只在这马背之上相互依偎的两个少年之间。
怀中的二弟沉沉睡去之前,嘴唇轻动,吐出了几个字,几个被风声所掩盖的字。
“有哥在,我不怕。”
青衣公子微怔,慢慢转过身,看着影子刚刚闭合的嘴唇,满面惊愕。
影子闭着眼,并没有看到青衣公子的变化,只是轻轻出声:“我此生,以父亲为荣,也为我有这样的母亲而庆幸。只要哥还在,我从无畏惧。你们,还有大伯未完的遗憾,我会完成。”
天地虽大,我眼中却从顾不了天地,天地何惧?
江湖虽险,我眼中却从容不下江湖,江湖何惧?
人心虽恶,我眼中却从看不到人心,人心何惧?
我只言我一无所知,所以我一无所惧。
青衣无名,我便是无名之影。
青衣傲世,我便是傲世之影。
青衣之影,从来就不是谈笑间一个可有可无的称呼。
影子与青衣,也从来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影子睁眼,与青衣公子的目光相对,二人皆是了然。
枯冢无声,秋风无情,二人长跪,无需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