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天子一朝臣。”血泪轻笑,“他不想做天子,便只能做随着旧主一起离开。大仇未报,我可是不愿意为他陪葬。”
江无颜看了一会儿吕泣,慢慢道:“木马侯府的火来的蹊跷。全府不见一人生还,独留木清菡一人无恙,动手者不止一人。”
血泪回以他同样的笑容:“但你和赵卿言说的,应该不是这句话吧?”
江无颜目光微动,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再多言点破。
血泪知他会意,亦是点到为止:“他不想反,咱们也得逼他反啊。”
过了许久,江无颜轻叹一声:“这下可是真的逆天了。”
血泪冷冷一笑:“你不逆天,天就会放你一条生路?”
江无颜摇头:“我不怕逆天,更不可惜我这条命,我只愧对云墨。”
血泪笑,笑得肆意,还有几分嘲讽:“可笑你提防了这么多年我哥,怕他会对赵卿言不利。殊不知在你丢卒保车的选择中丢弃了你‘挚友’的时候,我哥却还在为千里之外的赵卿言而愁眉不展,苦无相助之力。”
江无颜微怔,继而陷入了极久的沉默。
血泪将烛台拉到自己面前,伸指去碰火苗:“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因为我和你的感受太过相似。你我性命虽是赵卿言所救,但杀父之仇、灭族之恨,又系他皇叔所为。恩,与恨,最终只是相互抵消。你愿意留在他身边的原因,说到底,也只是可怜他而已。”
“可怜他小小年纪就与你经受同样的苦楚,可怜他生在皇家身不由己,更可怜最疼爱他、也是他最信赖的皇叔却是杀害他挚友至亲的人!可怜他一直剖心相待的知己朋友,却自心底恨着他的父王与皇叔,恨着每一个身上流着赵氏鲜血的人,恨不得将他们从高高在上的位置拉下,恨不得将他们抽筋剥骨、碎尸万段,恨不得他们与咱们一样饱尝鲜血蒙目、颠沛流离、忍饥挨饿、举目无亲的痛苦,恨不得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恐惧、痛苦、绝望、仇恨、煎熬之中,一日复一日,一夜加一夜,一年又一年!而赵卿言,他对这一切都毫不知晓,他尊敬依赖着他的皇叔,也信任着你我,不怀分毫提防猜忌。他做梦也想不到他如此信任的人,在背后是如何算计他……”
“别说了!”江无颜猛地瞪大双目,暴躁的打断了他的话,随即收敛了情绪,无力地重复了一遍,“别说了。”
血泪愕然,因为一向冷静的江无颜的暴怒而惊愕,半晌才被掌心的灼痛惊醒过来。用被火烧伤的手掌按住额头,感受着那诡异的滚烫,血泪闷声笑了起来,笑声中不知是无奈多谢还是痛苦多些:“我好嫉妒他,嫉妒得要疯。他被病痛折磨的时候,有亲人陪在身边抚慰,有人为他心疼,为他擦去额头上的冷汗。他学习机关的时候,会有那么多人苦苦寻觅,不惜花费重金为他找来图纸,买来材料。他有仁宗、有齐王、有齐王妃,甚至有信王,有他堂兄,还有那么那么多的人环绕在他身边,疼爱他、安慰他、陪伴他……”
江无颜抿唇,无言。
“可我,什么都没有。这世上,肯拼尽全力去爱我护我的人,只有爹娘和大哥。父母之仇未能得报,我又怎么能让大哥为了我而担忧难过?一切的一切,我都要靠自己担起来。十年,你知道十年有多久吗?任凭我疼的打滚,疼的发狂,甚至一次次生生疼昏过去,都没有人会管我。每一次醒过来,满身的血和汗,睁开眼看到的就是看到腻烦的牢房,单调的颜色。每到这个时候,我都嫉妒到发疯。尤其,是我深深地记着,我的家,我的亲人,就是被他的叔父毁掉的,我的一切,都没有了。”
江无颜将嘴唇抿得更紧,依旧无言。
血泪紧紧抓着自己额前的发丝,声音压抑:“赵卿言这个人,真的是太有意思了。那么爱笑,不会哭闹也不会生气,不论我如何辱骂挖苦嘲讽刺激,他最多就是不说话,然后默默离开。不骂回来,也不让别人来教训我。我对他态度那么差,他依旧拎着糕点吃食,还有各种小玩意儿来送给我。我真的好奇怪,他堂堂小王爷,还是没有子嗣的仁宗那么疼爱的侄儿,何必要来巴结我这样的人?莫名其妙啊。可是,他就是那样一个让谁都讨厌不起来的人啊。不会仗势欺人,也不会生气不会委屈,何时何刻都带着笑容。有好东西会带来送给你,你回送他一只草编的蟋蟀,或者给他讲讲以前的事,他就会开心的笑上好久……如果没有他,我大概撑不过十年吧?”
江无颜选择倾听,继续沉默。
“每一次听他说他拿来的东西是皇叔送给他的,我都想把那个东西狠狠砸到他脸上——这个想法产生了千百次,我却一次没能做到。因为……我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当成了半个亲人,我不忍心让他产生任何失去亲人的感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笑的想法,但事实便是如此,于心不忍。我习惯了看着门外透出的那缕微光听着来往的脚步声等他过来,等他拿来打发时间的东西和糕点,等他告诉我我哥的音讯,等他趴在桌子上陪我一起发呆,等他与我一起看图纸时那专注开心的笑容。”
“有几次他偷来钥匙带我出去,在御花园里找个无人的角落坐着看风景,却遇到了仁宗。明黄的长袍,和赵卿言有几分相似的眉目,威严因为看到了侄子而变成了温和……他将赵卿言抱起来笑着说他最近长高了,变重了,引得他咯咯直笑。记忆里,我父亲也喜欢把我们抱起来,看我们有没有长大。仁宗对他,是发自内心的疼爱,眼中连半分的杂物都掺不进去。”
“知道吗?看到这样的景象,我感到的不是嫉妒,而是悲哀,为赵卿言而悲哀。我不知道帝王家的亲情能持续多久,但我知道他知晓真相的那一日一定会在两份付诸了全部真心的情谊中被伤得体无完肤。这一日……”
血泪突然笑了起来,从无声的笑,变作了出声的笑,继而一声高过一声,直到笑得力竭,才气喘地看着江无颜,目光定定:“这一日,终于到了。”
江无颜不知要如何答复,只是苍白的说道:“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血泪趴在桌子上,像用尽了全部力气一般闭上眼,声音也低了几分,“我就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在这份友情中,到底付出了多少真心。为了这点可怜的真心,我该不该觉得愧疚?我的心,到底麻木到什么程度?我以后要如何面对他知晓了全部的面容?还是说……我可能没有见到他那副的样子的机会了?”
莫名的,江无颜打了个哆嗦。
是自己的性命会结束在云墨得知真相之前,还是,自己或许没有机会去为自己的欺瞒而道歉,云墨便已经不在了?
这些,江无颜从来没有想过,或是说,他根本不敢想。
看着对面的血泪,江无颜在心中慢慢思索。也许,这些话也是血泪刚刚才想到的,原本的他也不敢深想呢?
最终,只是为自己思索的结果送上一个苦笑。
就算猜出了一个结果,又有什么用的?
说到底,只是为了逃避自己不想继续的思绪吧?
果真……怯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