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卿言迟疑了一下,向木清菡问道:“不知木姑娘欲去哪里,同行可好?”
木清菡略加思索:“昨日佩儿帮我找来了一本琴谱,我想趁着积雪未融,抚上几曲,世子一起吗?”
赵卿言道:“湖水结了薄冰,竹篙轻击便可打碎,便乘小舟去湖心亭如何?”
木清菡福身:“全听世子做主便好。”
赵卿言转身向冉浩煵吩咐:“去取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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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薄冰,薄冰积雪,立在亭上远远看去满眼雪色,唯有小舟划破的一道水痕,却更加了几分别样的美好。
将琴架好,二人分别在琴后端坐。
“佩儿,琴谱。”
“啊?哦!”佩儿连忙取出琴谱递给木清菡,然后乖巧地站在一边。
木清菡接过琴谱看了一眼,着实一怔,然后脸颊上飞起一片绯红:“这……”
赵卿言随意拨了两下琴弦试音,见木清菡神情不对,关心出声:“可是琴谱有什么不对?借我一看可好?”
木清菡一愣,将琴谱抓得近了几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佩儿却是道:“少爷,这个琴谱是王妃让我拿来的,说是木小姐不会的话,让少爷务必教她。”
赵卿言微怔:“曲目为何?”
木清菡连忙遮住琴谱,出声阻止:“佩儿,不可……”
“是叫《凤求凰》。”佩儿没有注意到木清菡的窘迫,随口便说了出来,说完才发现小姐的神情不对。
注意到木清菡神情窘迫的下一刻,他便看到了少爷和冉大哥脸上有些古怪的神情。
“咳。”赵卿言也有些尴尬,索性扯开话题,目光落在佩儿背后的布包上,“你背后背着的是什么?不会也是母亲让你带来的吧?”
佩儿将布包解下,递给冉浩煵:“嗯,王妃说这首曲子木小姐也许会弹,让我取了这把琴过来,说是与木小姐合奏更加合适。”
赵卿言见冉浩煵打开布包看了一眼又拉好,不由好奇:“是哪把琴?”
冉浩煵沉默了片刻,道:“这不是琴,是瑟。”
琴瑟和鸣。
赵卿言沉默,片刻之后手指在琴弦轻拂,琴声悠然传出。
雪后的湖面,最是安宁不过。悠长的曲调将上下一体的雪色勾勒出了不一样的宁静。弦轻拨,音如述,恍惚间成了一个天地。
并不长久的时间,手指压下余音,一曲已罢。
绝妙的技艺,绝美的一曲,却终究少了那么几分情愫。
木清菡看着对面低眸看琴的男子,慢慢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她很明白这种感觉,不是不爱,而是心装得太满,所以无力去爱。
“公子,为何真的要为我弹这一曲《凤求凰》?”不经意地,声音已经出口,纵然懊恼也无法收回。
赵卿言知道自己这一曲的苍白,所以他只能如实又太过虚无地回答:“我期待有一天我能将此曲奏到最好,然后与你琴瑟和鸣。”
木清菡目光动摇:“真的,会有那样的机会吗?”
赵卿言直视着她,不避不让:“以往的痛,再痛也会被时间消磨。现在忘不了的痛,我相信以后会有机会。”
痛吗?
痛啊。
“清菡,快坐下,我刚学会了一首曲子,弹给你听吧!”十四岁的温纶动作有几分笨拙,将自己按着坐在石阶上,然后一脸郑重地坐在琴后,拨动着琴弦,将一曲《凤求凰》完整地弹了下来。他弹得并不好,但他额上渗出的汗珠,显示着他对此的努力与认真。
这大概是,自己这一生听到的最美好的琴曲,由最美好的人抚出的一曲。
那年,柳絮初飞,二人年少,琴曲悠扬,此生不忘。
短暂的出身,短暂的回忆,然后回过神来,看着用指尖随意拨动着琴弦的赵卿言,问道:“你的痛,为什么可以如此坦然的面对?”
赵卿言闻声抬头看她:“什么痛?”
“凤求凰。”
赵卿言怔了片刻,笑了起来,眼角眉梢全是柔柔的笑意:“这首曲子,我是第一次对着女子抚出。它不是我的痛,最多是遗憾罢了。”
木清菡不敢多看他的笑颜,别开目光去看那满湖美景:“你的痛……”
“也许我拿自己的感受来要求你遗忘,太过残忍了,我很抱歉。”赵卿言在冉浩煵的搀扶下起身,走到亭子边缘,扶着柱子,笑容宁静,“毕竟,死人不会带给我任何的希望啊。”
冉浩煵脸色微白:“少爷……”
赵卿言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在意,肩膀靠在柱子上,抬起右臂,用指尖虚指着这白色的湖:“四年前,她就在这个湖边,投湖自尽了。可笑的是,就在那之前不久的夜晚,我还在这里陪她坐了整个晚上,畅想着我们的未来。”
“啊!”轻呼出声的是佩儿,但不需回头,也能知道木清菡脸上的惊愕。
赵卿言轻声笑了笑,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生在王侯之家,到底有多少的无可奈何与身不由己呢?”
连共度一生的人都无法选择,这样的人生,何等可悲。
赵卿言就站在那一不当心便会摔下去的石台边缘,纵是穿了厚实的大氅,那青色落雪的背影却是这般萧索单薄。
形单影只。
“我的贴身婢女,被许给了一个七十岁的知府做妾,一个……千里之外的知府。”赵卿言动了动,靠着柱子站得稳了一些。肩头沾了些雪花的狐裘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却没有抖落一点寒冷。
“天下只知皇叔宠我,父王疼我,又何知身为大宋的世子,连喜欢上一个婢女都不被容许呢?他们可以容许我纳十几个名门庶女为妾,但绝不允许我将一个卑微的侍女视为妻妾。”
赵卿言笑笑:“罢了,终究只是……”后面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随着冬日的微风散去。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木清菡低吟了一遍,过了半晌,又忽然将最后一句翻来覆去重复了几遍:“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赵卿言回过身,目光浅淡:“佳人已逝,我不惧沦亡。萧郎已别,何必自寻烦恼?”
木清菡抬眸看他:“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忘记。”
赵卿言微微一笑,眸色极浅:“没关系,遗忘的艰难我明白,你不必为难自己。以后还有很多时间,慢慢来就好。”
“很多时间吗?”木清菡微微一怔,有些哀伤的垂眸,欲言却又止,“嗯,我知道。”
赵卿言看着她,眸色的眸子里映出了些什么,似乎读懂了她未出口的话。他思索片刻,轻轻出声:“我会保护你。”
木清菡怔怔抬头,似乎没听清:“什么?”
赵卿言重复,声音平淡,却不可置疑:“相信我,我可以保护你。”
木清菡看着他,许久许久之后,浅浅笑了:“嗯,我知道。”
不是相信,是知道。
这是她第二次如此回答,这次的回答却没了半分敷衍。这一刻,她愿意给出全部的信任,给那个眸子里映着整片雪色的湖面,也映着自己的人——自己未来的夫君。
片刻失神,眼中的身影模糊、错开,又慢慢合拢、清晰起来。注视着眼前确实存在着的人,赵卿言展开一个有了几分真心的笑容:“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