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纨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极致:“我哭着从家里跑出去,那时候大约也是这样的寒冷,大雪纷飞。我昏倒在雪地里,然后被我师父捡到。师父问我,想回家吗?还是留在他身边当他徒弟?我立刻选择了后者,没有犹豫。”
“从那时候起,我的生命中不再有什么仕途功名,不再有官场抱负,我的梦碎了,再也没有了。我失去了母亲,也失去了父亲。除了偶尔在夜里翻墙回到府里,看几眼二弟,温府里没有任何我所留恋的东西。”
“我本想等我有能力保护二弟,便带他从温府出来。但等我学得了一身武功的时候,我恍然发现,我不能带他出来。因为江湖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比温府那一道墙里面的生活残酷了百倍,我不忍心二弟与我尝到一样的苦。”
“这一墙之隔,隔开了我与二弟的人生。”
温纨用手指拭去温绫眼角的泪,轻声道:“你现在所能看到的温柔,都是真的。但是,这却是我唯一能留给你的。明日送你回府之后,我就会离开,也许不会回来了。”
刚刚拭去的泪,下一刻有如泉涌:“既然要走,为什么还要让我记住我有你这样一个哥哥?”
“因为只是也许。”温纨片刻的无措,然后静静回答,“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就记住,我在乎温家,所以我想守护好它。待风平浪静,心愿已了,我会回来。绫儿……”胸口被狠狠撞了一下,有些疼。
温绫扑到他怀里,再不压抑,放声大哭:“大哥求求你,一定要回来,早些回来,我还想让你带我看一遍这么美的景色!我想告诉我自己,今天的这一切都不是梦,以后我还有这样的机会再品尝同样的快乐!”
温纨微微一笑:“好。”虽然他心中无比明白,这只是谎言。舍去了性命的博弈,纵然回得了家,已然不知朝夕。那时故人犹在,风景不知可在?若是风景仍在,故人可愿共看?
他不清楚,但他不忍拒绝。
安静的夜晚,被哭声所填充。
温纨轻抚着她的头发,敷衍地安慰,失去了感伤与湿润的眼眶,在极久之后微微发红,终究干涸。
“大哥,若是将来我嫁给了我喜欢的人,你会来送我出嫁吗?”哭了许久,哭得累了,温绫问起了一件件杂乱的小事,似乎在回忆着所有的美好,作为唯一的离别礼。头顶回答的声音温柔、耐心,而且认真。认真的倾听,认真的回答,没有一丝敷衍。
温纨微微一笑:“会的,你一定会嫁给你爱着的人的。”
温绫笑了起来:“多谢大哥吉言!”歪了歪头,绷着脸道:“我把我喜欢的人说给大哥看哦,大哥不要告诉别人。”
温纨微怔,尚未明白她的意思,便见她的嘴唇轻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眼中满是为这两个字而存在的快乐。
白,洛。
一个很熟悉,却从来没有在意过的名字。
“大哥,你‘看’到了吗?”
温纨被她的声音惊醒,含笑回答:“这么黑,怎么看得到?”
温绫嘟嘟唇:“反正我说过了。”
温纨摸摸她的头发:“你一定会嫁给那个人的,所以啊,等我回来看着你嫁人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温绫哼了一声:“讨厌。”
“好了,安心睡吧,明天咱们回家。”
“回家……大哥会和我一起回家吧?”
“……嗯,回去了我再走。”
“多谢。”喃喃的一句,陷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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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看清了吗?”黑衣人坐在炉子前,将一条木偶的胳膊缓缓放入火中,看着死婴般苍白细小的胳膊被火焰吞噬,才出声。斗篷的帽子将脸遮住了大半,露出的小半张脸在火光的照映下格外苍白。
在旁边已经站了片刻的男子将目光从炉火中移开:“即使是你,做那样一只傀儡也并不容易吧?”
黑衣人抬头,看见他移到自己左袖的目光,笑了:“你想说的是,如我这般,做那样的一只傀儡想必很难吧?”
雁不归淡笑:“一只手也足够做江湖最顶尖的傀儡师了。那样的傀儡不至于令你为难,但还是要耗费大量的心血吧?”
黑衣人抬起右手,看着指尖细小的一道道伤口,扬唇:“但是我很期待你今日看到的结果,还有最终收到这只傀儡的人会作何反应。”
雁不归道:“那个人收到傀儡的反应我倒是不期待,但今日探查的结果,可能会令你有些意外。”
“能令我意外的事并不多。”黑衣人转回目光,神情淡淡。
雁不归“啧”了一声:“你知道今天买下傀儡的那个人是谁吗?”
黑衣人又将一只傀儡丢入火中:“你不是说他是夏蝉吗?”
雁不归眯眸:“你知道温纨吗?”
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这个名字:“知道,温疏的儿子。”
雁不归道:“今天我跟去的那家客栈,是被温纨包下的。或者说,那家客栈是温家的,而今夜不待客。”
黑衣人倒是没有太大反应:“温纶一直都有一个哥,年少时还颇有名气。”
雁不归皱眉:“但他一定是夏蝉。”见他不信,又加重语气道:“他身上有门主为他调配的香料味道。除了夏蝉,没有人会用那种香料。”
“是夏蝉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黑衣人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灰,“你想杀了他。”本该是疑问的话,却是用了陈述的语气。
雁不归目光微动,没有作答。
黑衣人笑了笑,声音很轻:“我不是忘经年,不会赞同那样的愚忠。”
雁不归没有否认他的问题:“你为什么能肯定我想杀他?”
黑衣人笑:“你不杀他,他也会杀你的。”
雁不归也是一笑,笑意有些凉:“你好像很了解我们两个?”
“不用了解,也是必然。”黑衣人垂眸,丝毫不在意他眼底浮现的杀意,“他生性凉薄,不念旧情。你冷血无泪,心硬如铁。你不信他十年之后会有所改变,他亦然。你不信他对夏残羽心怀感激,他亦然。你不信他疑你怀有杀心还能饶你一命,他亦然。”
雁不归陷入深思:“我与他,必有一人要死?”
黑衣人摇头:“我不做评点,但我有一言相劝。”
雁不归问道:“何言?”
“迟则生变。”
雁不归怔:“会有何变?”
黑衣人弯起眼,眼底却没有什么笑意:“夏残羽与白尧棠乃是生死之交,夏蝉于白尧棠之重,等于亲子。温家近几年与翎歌宫走得极近,不可能没有夏蝉的原因在里面。如今同为覆巢之卵,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被人觉察你有杀心,不论是我,或者是另外的什么人,都不会再让你有动手的机会了。”
雁不归沉默:“好,我明白了,我再仔细想想。”
黑衣人淡淡瞥他一眼,目光重新投向炉子:“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忙。”
雁不归点点头:“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