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像是很久远的事了,
久远到,他已忆不起自身从何时开始存在。
那是个没有名字没有时间的某种灵光一闪,他便从那之中诞生了。
从叶峰幼年时期开始,他就经常陷溺在这个梦里,遗忘了时间,遗忘了他还有个小小的肉身,生活在梦醒的另一端。
梦境终结之际,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很惊讶的发现自己丧失了自由,他的手脚和全身都被禁锢了。
那时候叶峰很生气,可是幼儿咿咿呀呀的发怒听起来太难懂,睡得正酣的父亲总是翻个身,拉紧被子含糊抱怨:
“你让我好睡一点行不行?明早要开会。”
开会,叶峰的父亲总是忙于工作,因为不知道该怎么照料孩子、面对孩子。
一开始是刻意找事忙,让自己麻痹,不再想起过世的妻子,
忙久了假也成真,叶父成为一个彻底的工作狂,再也顾不上家────
叶峰很长一段时间是给远房亲戚带着,那是他此生初探里世界的启蒙者。
在伯父家,就算是深夜,房间依旧萦绕浓浓的烟香,长年不辍。
早午晚至睡前,伯父都会在神桌前喃喃祝祷,在香炉中供上三根有脚香。
伯父的指间总是带着一抹淡淡的桃红,和历经风霜的粗糙大手形成有趣的对比───
那是有脚香留下来的色痕,象徵着对神明的虔敬。
道术的味道。
烛火摇曳,明暗不定的光影在伯父和小叶峰的脸庞晃荡,
伯父把有脚香递给他,要他依样画葫芦。
第一次,叶峰把有脚香折成两段,往地上一扔,
香灰落在他的手臂上,他也不觉得疼。
原本被点燃的红色香头落地后静静成烬,火熄了,
叶峰看着正在消逝的馀热,感觉很熟悉,却又惘惘不知所措,
他想把火抓在掌心,回归于他。
他想,火是最纯粹的,不该屈居于用来供神点香的下位。
但叶峰的念头和语汇还没完全成形,就被伯父的喝叱掐断:
“夭寿死囝仔!对神明如此不敬───”
伯父弯腰收拾叶峰搞出来的残局,在那些太上老君、玉皇大帝、瑶池金母、关圣帝君等众多神龛塑像面前,高大的伯父亦卑微的如最忠诚的奴仆,嘴里全是带着歉意的絮叨:
“歹势喔!歹势!囝仔人瞴懂代志!!歹势啦!”
那是给神明赔罪的意思,只是用另外一种陌生的腔调。
来自都市的小叶峰著实也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彻底熟悉当地土话,不然他简直如同聋哑人士般孤寂。
当所有邻居信徒都热情的包围他逗他说话时,他却只能像锯嘴葫芦,一句话也挤不出来,只能憨憨的傻笑。
好吵,这不是我的世界。
那时,他心里默默的想。
但后来叶峰也忘了,忘了那一刹那局外人似的清明,忘了更真实的自己,
全忘了,皆抛在反覆打磨成长的年岁之中。
流年似水,拥有涓滴穿石的力量,
慢慢的,叶峰在那腴软浓烈的乡音中读完小学,在红光摇曳的神龛前学会俯首,
可在午夜梦回,偶有那样的时分,他还是会回归到更遥久的亘古时光────
曾经,在那里,他不是他,他甚至不是人,他是更完整更强大的“某种存在”。
在天地未分,火花跳跃时,就有了祂。
彼时,举目尽是灰暝玄寂,祂初现在一道闪电之后,
火苗在雷击岩石的须臾迸现,却又无声消失。
彼时,连助燃的能量都尚未存在,火花乍现又乍灭,
祂得了形体,又没了形体,一切都只在眨眼之间,但祂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存在。
────啊,存在是什么样的感觉?
存在,不一定要有形体,是吗?
祂以虚空的感官观察周遭,无边无际,一片灰茫浑沌,下无江河,上不见天星,什么都没有。
祂豁然明白,祂可能是第一个明白“何谓存在”的个体。
────个体。
彼时,连“人”的概念都没有,天地间尚没有那种东西,只有无边的漫游,
时间对祂同样毫无意义,祂不需要时间的刻度与框架。
祂是第一个存在的存在吗?
往后的祂忆起那个神圣的初生时分,不太确定的想着。
后来诸类元炁浮沉,分出了地水火风四相,
地以坚碍为性,水以润湿为性,其性沉下,
火以燥热为性,风以动转为性,性轻上升,
二上二下,合集成立,诸界辗转相生。
一开始并无四时寒暑的定义,
在熔岩滚沸与烈焰汹涌之间,只有静谧。
再后来的后来,事情开始有些不一样,有“别的存在”出现了。
他们比较接近意义上的“人”,或是“类似人的形貌”。
他们开始创造,创作器物,分别地盘,他们各自举起云朵做成的旗纛,宣告各自的精神文明,与不可挑战的象徵。
────傻不隆咚的样子。
祂不带恶意的想,只觉得可笑。
祂可以不怎么费力就燃尽他们,将那些意味不明的口号,标志,还有整天画来闹去乔不拢的国界线(那什么东西?)一并焚尽,化为焦土,回归死寂。
火是很绝对的力量,焚风经过的大地不会留下生命,很纯粹的净化。
不过祂总没真这么干,只是偶尔弄点小把戏吓唬他们,。
而他们开始注意到祂,盯着祂瞧,怀疑祂会真的干出些什么。
祂缓缓翻身,懒得理。
祂没那么无聊想造物订法度争头衔,也不知道参与搅和的部分古神到底在想什么,例如郁密子和盘氏,是嫌日子过得不够舒坦吗?
后来郁密子和盘氏也走了,和祂同样寿与天齐的古神渐渐消失了,
祂也懒得去搞清楚祂们究竟是退隐或是能量耗尽,祂没那样的心思,谁来谁去不过只是一眨眼一翻身的时间。
但很快的,天越来越远,祂的炙光不再遍满,熔岩早已冷凝沉入地底,祂熟识的存在也逐一不在了。
而祂从地心中徐徐上浮,再度环顾四周,竟只剩下了祂一人。
一切全变了。
“你愿意效忠洵天部吗?”
那人站在祂面前,白衣迎风飞扬,长发半束,丰神俊朗,似笑非笑的询问祂。
那是祂第一次见到清乐。
清乐看起来神色自若,好像很轻松写意的样子,但祂注意到他扣着法诀的指尖有那么一瞬的迟疑和微颤,稍纵即逝。
祂是清乐犹豫很久才敢呼唤的古神,
因为清乐根本不具杀死祂的本领,清乐奈何不了祂。
往后很长的日子,祂都在后悔那时没有直接扭断清乐的颈子。
“效忠。什么意思?”
祂朝清乐迈出半步,两人之间却发出劈哩啪啦的异响,难以辨识的咒文在祂足底发光,又变化成锁链迅速缠绕祂的全身,牢不可破,令祂难以挣脱。
呼。
清乐紧绷的脸庞线条随之纾缓。
“以后就这样说吧:太初太易,无象无形,莫知重浊,孰辫轻清。”
清乐藏好内心狂喜,语气轻柔的给帝君建议,
“吾于混沌,分其昏明,清者为天,浊者为地,天得以健,地得以宁”
祂不能动,但还是能笑,
这是在说什么呢?这群小辈真会掰,往前编造历史瞎吹自己开天辟地吗?
“笑什么?”
清乐脸色微变,往祂胸口指去,凌空抽出一把金红色的三祜戟,以冰霜凝结封印。
“哪,现在是我的了,难道我就不能重新诠释天地吗?荧惑,我懂你所不懂的,关于时空流转的奥秘───”
清乐的话音未完,祂便失去了视觉。
清乐把祂封入水牢里,这大概也是清乐能对祂做的极限了。
在水牢的日子很难受,使不上力,无处施展,存在就只是漫长的苦刑,
细细绵延的针刺感却不曾消散,透过痛觉,祂勉强还能确定自己依旧存在。
存在,才能体会痛楚,
无尽的存在,就是无尽的苦楚,是身如焰,存有即苦。
清乐偶尔会来找祂说话,隔着无尽的水波荡漾,
清乐不敢太近祂,怕祂夺回金戟。祂知道。
从那时候开始,祂才开始体尝人世间的苦乐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