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佛哥,他平常到底在自干什么呢?
基本上佛哥在神裔馆是个边缘人,众所皆知他的输出为零,所以早早就放弃使唤他担任要职。
但在团战中,佛哥一定会存在,然而他的存在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他总是待在战局的最角落,喃喃念咒,不是超渡路人,就是收拾残局。
差不多是事后刷地的角色。
夏羽寒硬要把佛哥从拔河小队拉出去,不仅大家感觉费解,连佛哥也摸不着头绪。
但夏羽寒很坚持,而佛哥向来随和,所以佛哥就排除万难抽身出来了。
夏羽寒其实也没把握,她加入神裔馆以来,就是一边吃瓜一边观察,伺机看看有什么有趣的、适合她偷技的。
她发现叶峰的纯阳真火是力大破万巧,她学不来。
太子的阵法机巧多变,但基底不脱五行框架,而这框架却是仙界所创的标签,参杂了太多思想私货,要学就得全吞了。所以夏羽寒很踌躇。
熙美倒是中规中矩,把肉身气和灵能混用,体能比夏羽寒好太多了。
书生比较难以捉摸一点,太多术伎五花八门,但夏羽寒感觉自己谁都不似。
于是她又继续观察其他人,例如平时不那么显眼的佛哥。
佛哥其实不太混社办,大概是嫌外围的连锁阵太庞大,又阻绝其他众生,所以他比较喜欢待在阵法的外围───
就是社团活动中心再出去一小段路的区域,那边安安静静的,种植各种花草树木,不怎么有人打扰。
佛哥经常待在那边,夏羽寒便起了疑,那边是有啥特殊之处吗?
难道比阵法内更适合清修?佛哥也藏私了?
她好奇心一起,便趴在神裔馆的窗边,拿起望远镜观察。
佛哥好像在作法,只是拿出来的小物还是那几样,织锦法器袋,和一本手抄经,念着读着就过上大半日。
有几次四周来了许多众生,大多是死去的动物灵,或是无人祭祀的游荡鬼魂──佛哥最吸引这类的物种。
但这种灵体恰巧是里世界最低端的飘口,就像现实的乞丐或游民一样,而且大多肢体残缺,还加上饥肠辘辘,连一般地灵居民都看不上眼。
大概是基于济寒赈贫的精神,佛哥对于这类众生特别有爱心,他就会放下手中的经书,开始发光!
佛哥的灵光并不强烈,暖黄色的,如床头夜灯一般温馨。
那暖暖的灵光总会持续好一段时间,才逐渐淡去。
在那之后,他身边会睡倒一地的飘,像保龄球strike全倒一样。
而佛哥会轻手轻脚的绕开那些倒地游魂,避免踩痛他们,然后站在外围,对逐一洒水。
全倒的游魂又会缓缓站起,但当他们重新爬起来时,就会变成神采奕奕的模样,好似把身上的疲惫病痛一扫而空。
不仅如此,还露出吃饱喝足的满愿神情。
偶尔会有一两只飘自动自发站在佛哥身后,自愿当起侍者,但往往不出几天,那些新进侍者就会化为金光,消失的无影无踪,自此从世间蒸发。
那好像是佛哥跟众生的默契,无需言语。
夏羽寒默默观察了几次,才确定佛哥用的是能量转换。
他把那些诚心留下的侍者,慢慢转化成可以离开这个五浊恶世的能量,然后他们就心怀感激的超脱了。
当然,佛哥有他的专属语言。
他说这叫做“被接引至西方极乐净土”。
夏羽寒只知道,自此之后大家再也找不到被“接引”走的人,上天下地都找不到,无论天条或冥律的赏罚都再也不可及。
而佛哥对此又有专属词汇了。
他说那叫做“出离三界”。
夏羽寒觉得很有趣,她对“如何逃离这个辣鸡世界”很有兴趣,结果佛哥反过来开导她“来这一遭,就是要做好事的啊”。
回得理所当然,害一点都不想助人为乐的夏羽寒有点尴尬。
佛哥怀抱的是淑世理想。
但佛哥的淑世之道,恰好跟东东背道而驰。
东东司杀,他总藏在暗处。
他说,他得保护还有救的人不被秽恶染污,偶尔适当的清理,会让世间好一点,是正向的力量。
“每次改朝换代,不也是要死人的吗?”东东托腮看着她笑,
“有死亡才有新生,破而后立,没有破坏,哪有新格局诞生之处?”
夏羽寒觉得同样有理。
像是矛与盾的故事一样,没法比的。
两种极端同样存在于神裔馆。
佛哥拥有的特质,是用不完的包容与慈悲心。
在夏羽寒的观察中,大部分,佛哥被饥民包围时,他手上总是没有任何食物。
当然这是很正常。
现实生活中,本来就不会有人随身都带着大量的食物吧?
但佛哥总是有法子无中生有,变食喂饱灵体,只是佛哥动作很慢,特别特别的慢,又很边缘,所以神裔馆总是没人注意佛哥的技能树到底真正长什么样。
“你不需要准备一百份餐点,才能请一百只飘吧?”夏羽寒试探询问。
“哦,当然不用啊。我会变食,只要注意观想和心念就好,但就是慢了点”佛哥回答。
是的,变食。
那就是佛哥熟习的技能。
大家总是可以看到一些庙宇在中元普渡时大摆流水席,全猪全羊各式大肉摆满桌,在大热天引来无数的苍蝇嗡嗡响,你根本分不出到底是请苍蝇吃,还是请阴间吃的?
更可怕的是,拜完后,这些早就热到不新鲜、甚至冒出馊味的残羹,还会给人类信徒领回去吃下肚,没吃出食物中毒都算运气好了。
这些不合经济效益的祭拜行为,无非是满足观众对节庆的热闹心理。
而庙宇聚敛了大量的香油钱,好歹也要回馈乡里一下吧?大概就是这样了。
其实,那些浩荡的排场,只是造成铺张与浪费。
从准备供品的开始,就是一场无谓的劳民动众,从大清早煮到中午,又一路摆到晚上,还美味吗?给人类吃都难受了。
实际上,没有优秀的主法,摆再多食物也流于形式,只是让出钱捐献的信徒都感觉自己做了好事,并幻想通过祭祀可以换得财源广进、年年丰收,集体自我安慰的庆典罢了。
而出色的度亡行者,根本不需要摆满一条街的满汉全席。
就像佛哥。
他需要的,顶多几滴水几粒米,以法变化出各种可能。
“你能不能把这两者结合起来?”夏羽寒进一步问,
“魔神的确需要血祭,它想吃血,但我们不要把真正的血给出去。”
佛哥用力击掌,恍然大悟:
“啊!我懂了!你说的那个法有名字的,叫做【施身法】!”
他的确懂,只是一开始没想到。
施身法属于密法范畴,怀抱着利他的慈心,将自己的血肉在空性中布施给恶道众生,以慈悲的力量,和无我的境界,来消除邪魔干扰。
和老是喊打喊杀的神裔馆相比,施身法用的是全然的布施、全然的奉献,来消弭对立的仇恨,、彻底反其道而行。
当神裔馆们用了浑身解数,跟魔神相抗,就像双方都在竞相筑墙,墙越来越高,却无法解决问题时,夏羽寒决定踏出不同的一步。
那就是“给予”。
给,你要的我全给。
就看魔神如何反应!
如果魔神非得吃血才肯平息,他们就一不做二不休,喂饱北阵犄!
佛哥点点头,终于咧嘴露出笑容,他明白了。
这样很好,也不需要牺牲无辜。
夏羽寒快速退后,佛哥双手握拳,伸出食指相触,结成法界印,高兴的对底下的拔河小队宣布:
“小夏跟我说好了!从现在起,你们就负责拉好!在我结束之前,千万不要放手喔!掉下去也没关系,我最后会把你们全救出来的!”
现在换叶峰趴在血漩涡旁边拉住两女,他总觉得佛哥的话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这是要把全场血祭的意思?
他赶紧问:
“等等,佛哥你想干嘛?!”
看到佛哥拿出经书,大家瞬间吓傻了。
“我要念经啊。”佛哥摺叠起法器袋,垫在铃杵之下,“一下下就好了。”
“不!不要啊!”
“不行!小夏拜托你别让佛哥念经!”
“佛哥的一下下就是一小时,千万别让圣光咒师开始咏唱!”
“啊啊啊啊啊不要啊!”
众人异口同声哀号,然并卵。
…
夏羽寒不怎在乎佛哥咏唱需要多久,她是目前唯一没下场拔河的人。
这还多亏了她的修行进度迟缓──就算刚刚被东东袭胸闹了一场,她还是没有因为怒急攻心,直接出元神追上去。
东东精心设计的激将法,再度宣告失败。
反正她就是学不会嘛。
学习效能迟缓是缺陷,想不到在这时忽然变成天大的优点。
所有人聚在血漩涡旁边,使出浑身解数互相拉扯,唯独夏羽寒挂在七楼悠哉讷凉,欣赏众人施展的奇技淫巧。
身处此情此景,夏羽寒忽然有了新的体悟:
天生我材必有用。
有时候看起来无用之用,反倒能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发挥奇效,那便是她现在的位子了。
或许她不一定得是灵气最强的人,或法器装备最多的人,但只要这些全都为她所用,而她又懂得善用,那就是团队组合的精髓了。
佛哥的铃音轻响,音波一瞬间朝外扩散,宛如涟漪。
开始了。
夏羽寒退远又退远,她知道此刻对于佛哥来说,世界必须是纯然虚无的存在,任何扰动都不该存在他身边。
很快的,他周身的灵光不断往外扩散,笼罩了半边天。
佛哥盘腿趺坐在走廊中央,进入定境,理科实验大楼彷佛陷入静寂,纯然的空。
而大量的妖鬼走兽全都在远处止步,他们对那灵光露出仰慕的神情,却安安静静的屏息,低下头来彷佛在祈祷,等待着某个神圣时刻降临。
但那些存在,都与佛哥无关。
佛哥的心里没有众生,没有形体,甚至连自己都要消融殆尽,
他闭著眼睛,启唇诵咒,灵光中涌现出一个又一个的他,无穷身影,全是佛哥低眉敛目的形貌。
“双目转成日月轮,肉心现为如意珠,肠脏中央成铁围,四肢化为四大洲,所余骨肉鲜血聚,无尽遍满三千界。”
他念著咒偈,幻身遍立诸方。
那一刻,灵光弥漫之处,开始化为鲜血流淌。
“地狱乃至三有顶,吾施色身满彼愿,复行法施令解脱”
顷刻间,他的幻身开始分裂,一块一块的皮肤带肉,像是被无形的利刃割截似的,血点洒出,凌空纷飞,肉块坠下。
幻身被削去了皮肉,节节肢解,直至见骨。
降魔杵扬起,化为弯刀,削开了幻身的头盖,将脑花倾泻而出。
最终骨头也被折裂了,碎得彻底,让包裹在深处的骨髓全都献供出去,不留一丝馀尽。
那是夏羽寒生平看过最惊人的血肉献祭。
那些血髓骨肉全都掉入血池之中,发出噗通噗通的声响。
每一片血肉撒落,血池就缩小一些,最后终于压缩到只剩血漩涡的范围。
满天盈满血花的瞬间,大家全屏息了,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献祭是幻亦似真,但无庸置疑的是,魔神接受了。
它接受佛哥以施身法献上的血肉供祭。
佛哥毫无保留的布施,而血漩涡也毫无保留的吞下了一切,那些血肉在双方之间化为真实,成为契约的履践条件。
北阵犄终将平息。
在众人的静默中,血漩涡变成相反的力道,如涌泉一般咕噜咕噜的冒出血泡。
很快的,可儿和苏莞静的肩膀彻底浮出水面,再来是腰身,腿部,她俩完整的身形逐一浮现,被渐渐聚拢的泡沫推上来。
叶峰等人赶紧连拖带拉,让惊魂未定的大家全退出花圃。
夏羽寒远远注视北阵犄消失,恢复成平凡的地表。
草叶上的水珠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如她所料,巨大的蛇尾也消失了。
就在大家被漫天血花迷惑之际,蛇尾就已消散在风中。
正如夏羽寒的猜想,蛇尾只是一个【暂时存在的捕食器官】。
它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在,那不过是冥素四维阵演化试探的过程。
只要证明它没有价值,它就会夭折消亡。
“太玄了。”
“成功了?”
“真的成功了耶。”
“佛哥这招太强了吧。”
当事人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这场斗法,也彻底超出神裔馆的过往经验。
那既生成却又生未成的蛇形食人花,还有佛哥的施身法,全都超乎想像。
但最令人惊讶的,是夏羽寒对能量的敏锐度,还有对战局的宏观视野。
“小夏,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叶峰问。
“感觉。”
夏羽寒回答的含糊,她总不好说是彼岸花的演进过程吧。
在仙界的视野下,当个平庸而不出格的灵能者掩人耳目,才是铁幕内的生存之道。
她暂时没想让大家都知道她的神伶夜宴。
说的越多,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从这一刻,她开始明白东东那些话语背后隐藏的含义。
高手必须学着留手,以利不时之需,以及不测风云。
那些都会是她未来的关卡。
“太好啦!收工了!”
叶峰也没多问,跟夏羽寒同居几个月,他早就习惯数理学霸自带的特异功能。
例如他曾经看过夏羽寒在段考开始的二十分钟内交卷出场,拿着布丁在外头闲晃,边走边吃,整栋一年级大楼走廊就只有她一人!
老师看到夏羽寒会主动招呼,而一般学生都是先主动跟老师问好。叶峰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夏羽寒买的便当,里面会有双份鸡腿,然后她会面有难色的把一只分给叶峰,说她实在吃不完──学霸会有双份鸡腿!这就超乎叶峰的理解范围了!
北阵犄的蛇尾为什么不战自退,他的脑袋把偶发在夏羽寒身边的玄幻例外,全归入学霸光环的奇迹里。
这让夏羽寒省去很多无谓的解释,人生时间宝贵,解释太累。
围观的壮汉群,其实也怀抱相同的情怀,他们很期待听到一个轰轰烈烈的精采灵异故事,但他们知道神裔馆向来不怎么爱解释。
也不太擅长对乡民重头开始解释。
一直以来,不管哪一届的神裔馆,都没有专门负责对乡民造神的公关干部,俗称化妆师的角色。或许是太年轻,又对自身能力太有自信,还没意识到这项技能才是赚钱的利器。
总之,挂名社团指导的陈老怪自动自发接手这个工作。
二十年来,就算陈老怪只是坐在旁边吃瓜,也见识不少大风大浪了。
在事发后的一小时内,北阵犄的吃魂风波快速平息。
许多闻风赶来助阵的学生,都有点依依不舍。
看热闹的人潮很快被赶出老远,但仍试图包围落单的神裔馆人,问东问西。
“欸欸!能不能偷偷说一下,刚刚你们通灵人到底看到什么?”
“那个黑泥是什么东西啊?超臭的!”
“对了,我站得很近,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一条巨大的蛇从我头上掠过────”
其实凡人之中,还是有不那么迟钝的人。
在某个福至心灵的瞬间,偶尔就有人能跟那个隐藏的世界对上频率,只是惊鸿一瞥,人们再也无从确认,那一日那一刻那一眼的所见所闻,到底是因为恐惧而萌生的幻觉,或是真的存在那个黑暗的里界──
通常,人们信仰的神明,也不想让凡人知道全貌。
所以人们总是被告知如果心有疑惧,就来求神拜庙吧。
点起一柱烟香,在反覆俯仰礼敬跪拜中蒙蔽了五感,什么也没搞清楚,走出庙宇只剩晕淘淘的疲惫。驯化过程的一环。
至少这回好不容易有了参与感,不仅赶来助威,还贡献了阳气!
大家在日光下等待着神裔馆给个答案,但各处主任也来清场了,师长们严正喝令各班同学快回教室,不然以旷课论。
警方拉起黄色的封锁布条,黄老师站在一旁低头哭泣,而训导主任的手搭在黄老师的肩上,一边帮忙解释,一边安慰着。
陈老怪一边板起脸吓阻那些不肯解散的学生,一回头脸上又换成堆满歉意的神情。
他礼貌的对赶来的警察哈腰,向救护人员致意,还揩揩眼角,做出拭老泪的模样。
没多久讯问就落幕了,尸身也被盖上白布抬走,只在水泥地留下一个粉笔画出的人形。
差点连魂魄都被吃掉的可儿,毕竟无法复生了。
陈老怪快速送走了警方,远远还维持个鞠躬的姿势,才重新站直。
这是他习以为常的日子,从惊异到麻木,最终他也成为体制中的一员,负责消弭所有不必要的麻烦。
陈老怪知道这新闻持续不了太久,热度约莫连一周都撑不到,接下来校方可以举办一些活动,例如爱心园游会,让乐团来载歌载舞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