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羽寒做了一个古梦,
悠悠远远,又醒不过来的梦。
在梦里,她穿越了一望无际的银亮星海。
有人把她捡起来,慎重其事的收藏好,揣在怀里,不许别人近。
她的少主殿下,或是,她的哥哥。
当著外人的面,她总是这么唤他。
珠玉微响,轻风穿过帘珑,
他的书斋在内苑南面,前头却栽满了荆花,那花儿总藏在张牙舞爪的茎蔓后,
阴阴凉凉,一隅偏安。
他枕在她的腿畔,侧身读著各地送来的情资,卷子全都堆在她脚边。
他很惬意,但她原本阖眼冥想,好不容易模模糊糊的观出一点星茫轨迹,却被他压得腿麻,
她忍不住挪动了身子,想把他连人带书卷一起推下去。
就像推倒骨牌一样,只要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推,就会发生连锁效应,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全凭她兰花指捻,那可是王佐星见最擅长的把戏,只等待时机────
她刚刚抬脚,他便察觉她的不怀好意,
立刻翻身而起,按住她的足踝,握紧不放。
“想暗算我?”
“宫闱内想暗算哥哥的人很多,正排队呢,我才不搅和。”她娇瞋道。
“我就安安静静养花,一点威胁性都没有。”他指著书斋前的荆花明志,说得清淡。
她使劲蹬了一下,却没能把脚缩回来,
他露出胜利的邪笑,倒是变本加厉,把她整只腿都拉到怀里压住。
两人的攻防一来一往,她的萝裙撩开了大半,大腿在照明珠的光照下,白莹莹的诱人遐思。
他顺著那弧度望去,臀线起伏,浑圆又饱满,
两团美肉之间,是凹深的溪壑,露珠晶莹。
他一时看出了神,半晌才道:
“世子捎信来了。”
“他這回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就问好,老样子。”他停顿了一下:
“我也祝他好,还让人送点玩具过去,给孩子。”
“哦。”
她没说什么,语气索然无趣,
好像觉得他做太过了,过分明显,简直像宣示主权。
那是初夜之后的结晶。
原本他希望能绑住她,哪儿都别去,可缠绵缱绻数夜,恰似船过水无痕,他没能留住她,她还是去了异邦。
数载匆匆,她才回宫,结果孩子也留给异族当人质了,顺便稳固同盟。
那是他的孩子,本该留在他身畔,竟然自此天各一方。
后来他渐渐学会冷眼,却仍暗暗牵挂,一想起孩子落在异地,就特别阴郁,
倒是她看起来没事一样,没心没肺的。
孩子舍了便舍吧,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又没亏,倘若在这上头纠缠不休,什么理想都没了。
他想她肯定会这么说。
他想绑住她,把她紧紧缚在身旁,当宫闱中的金丝雀,只属于他。
她却急著长大,外出流浪,还想邀他一起飞翔。
“泠泱,你什么时候嫁我?”他拐个弯,换个方式暗示。
“现在不嫁。等你亲政再说。”她吐吐舌头,警觉望向窗外微动的人影:“嘘……”
摄政王叔的眼线。
他立刻翻身,收拢卷子,正襟坐起。
她已经滚到书柜的阴影下,像一只神出鬼没的小猫,遁入黑夜,足踝边还留著他的吻痕。
他把异族送来的书信藏在身后,暗暗运气,
让那些不欲人知的文字,窸窸窣窣的化为粉尘。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她翻遍了书库,细细为他描绘舆图,
经纬交织之间,每一条都是他或她踏过的足迹。
总有一角填不满,那是她星见之眼远眺的时空。
她走访异邦,在他们心里,燃起希望的火光,
她代他承诺,只要助他掌握实权,他可以许所有人一个太平盛世。
她这么慎重的看待他,他更凛然视之,就等著那一天。
她预言他会成为共主,统一欲天部,
那理想国的梦想太远太辽阔,他听了,信了,又不敢真信,心中总有疑。
幼时初见的许诺,和往后的磨难波折,失而复得的她,全都混在一起,一层又一层,砌成他远眺理想国的台阶。
她总是不说爱他,怕触了预言的禁忌,于是他也学会了不说。
关于爱,只做,不说。
他只确定,
如果真有那一天,那王位绝不只属于他,更属于她。
她是他藏在心底的温柔,
他会为她织就最华贵的锦袍,为她戴上霞冠,牵著她穿过众人的目光,走向大殿。
那全该属于她,只有她配得上那一切─────
没想到她又离了他,抢先一步,让别人为她加冕。
她竟成了邻国的妃。
他只觉得恨,恨完又痛,胸口空荡荡的,像被剜去一大块。
他知道她又在玩手段,但她却不知道这样特别伤他的心。
她总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远离他,用舍离来逼他成就,
他就恨她这点。特别恨,爱恨都痛彻心扉。
很快的,她离开后,全界都卷入了战火之中,无一幸免。
两大天族全面宣战,起因为了一则终战预言,
关于她。
关于五代星见的传说,终于被揭露开来,
谣传她是带来胜利的王佐之女,王族竞逐的宝贝,拥有终结乱世、开创未来的能力。
欲天部都想争夺她,洵天部则致力杀了她。
他听了想哭又想笑,
从前他抱著她时,怎么从来没感受过那些不可思议的力量?
她只是她,娇娇软软的,还没长大的少女,有时候对那方面还少根筋,任由他摆布───
他望著人去楼空的小书斋,长衣的口袋内,好像还蓄著她留下的馀香。
冷冷的,失去了温度。
她为他把所有猜忌危机全都引开了,以自身。
两大天族的目光全都在她的身上,
五代星见的动静,她的一举一措一瞋一喜,牵动著最激烈的权力流转,朝代更迭。
但她把王位留给了他,让他统筹军政,联合异邦,
连同两人描绘的理想国,全都为他留下。
泠泱说过,欲天共主的梦,必须以星见的命来交换。
他才恍然明白,自己豢养的究竟是什么,
他温柔灌沐,细心浇养,
熬过次次的料峭春寒,等过春秋流转,方得一睹出世的芳华。
五代星见,是必须以血肉供养的战争之花。
千年一现,为他盛放。
…
他心里从未那么笃定,列阵运筹,每一动全都了然于心,
他站在高处,凝望千万军民在足下星罗棋布,
墨黑大氅飞扬,如同云起翻腾。
他自知此战之后会成为欲天共主,所有她与他说过的戏言都将实现,一步一印。
但他再也要不回她。
她和孩子,所有曾经和他相识相知的痕迹,
他竟然一样也没留下。
唯独泛著兰香的笔迹,依旧未脱稚气。
【舍】【得】
那是她留给他,最后的爱语。
花开倾城,花谢倾国,
她选择的,原是王佐星见的身分,而不是他的妻。
她将自己曾经爱过的证明,全数抹去了。
…
所以,他也将那该死的两字遗策揉碎了。
这回他就要跟泠泱对赌,
这回他偏偏不舍,就要任性一次,气她。
泠泱总说,预言是框架,是星见用来诱导人心方向的把戏。
都说星见的眼界高于诸天之上,可她自己却相信宿命,相信她自己星见之眼计算出来的轨迹,
相信他不可以爱她,相信自己非殉国不可,真傻。
这回他偏偏要悖逆一次,证明泠泱是错的。
如果她不要那么依赖算计,或许,谁也不用舍。
如果她再勇敢一点,留下来,牵起他的手一起走,或许,
不舍,也能得。
…
…
那已经是很远很远以前的事了。
她进来转轮之后就再也没看见人,所有人的生命在她眼里,都化为细小的星光。
她在星河中,越走越艰难。
转轮口再度火花乍现,她仰头遥望天际,那入口早已离她非常遥远。
远到只剩一道无声的红光,像烟花在夜空中爆裂开来,
燃尽了生命,又无声的陨落。
细碎的火星四下开绽,
朵朵焰花,伴随著细碎的青叶,回旋飘落,自遥远的长空撒下。
啊,洵天上圣展开追击了。
她挪腾身子闪避,不让那些熟悉的伎俩沾上她。
但她好像漏算了什么。
从他的星辉消失后,就连连超乎她的预知,全都是她从未想过的新路。
一股烦恶从胸腹间窜上,她伸手按住胸口,发现手掌湿湿黏黏的,一点猩红晕染。
移星这么久,她才想起自己进转轮之前,原本便负了伤,
是以欲天上古神器入体续命,才能勉强走到这儿。
那时她躺在血泊中,暖意在身下蔓延,
举目都是红艳艳的,从她破碎的真元缓缓流出。
疼痛逐渐远去,最后只剩如释重负的舒服,
她用了最后一丝神识观星,期待著最后一眼能见到他的君临之梦,她的理想国,
却发现眼前只剩一片漆黑。
是暗的。
她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心和星辉藏了起来,隐没在死寂的夜色里。
他不要了。
如果终战之梦,要以她的命来交换,那他不要了。
全都不要了。
他就是要气她,反将她一军,再度打乱命数。
她本来可以优雅的殉国,成为万世记忆中最传奇的神话,多美的结局,结果,全都被他破坏了。
他偏偏要跟她赌气,跟她捣乱,就是不肯让人好好死。
她只好按住伤口,挣扎想办法爬起来,
也就弄成现在这般模样,狼狈得很。
…
星河焚起,化为滔天的红。
今夕何夕?自从进入转轮后,时间不再有意义。
她越走越慢,感觉很累很累,每回抬脚踏出一步,都要费更大的气力,
但每前进一步,却又陷得更深。
她低下头看,发现自己腰际以下,全都染成一片艳红,精气从破裂的真元泊泊流出。
星河已经化为红色的泥泞,黏稠稠的,像是自有力量,想把她死命向下拖,灭顶陪葬。
那是众生的血肉骨骸,
新死的、将死的、欲生未生欲死未死的,全都在她莲足下,形成无声的漩涡。
从万有到虚空,从虚空到万有,她拧碎了一颗又一颗的星,
宿易星移,天发杀机,那血,全是她造成的。
红雾蔓延,时光逆行。
星见伸手插入那漫漫流沙中,继续掏洗。
黏黏的,拉开来如透明薄膜的,是初生时的肉胎衣;
内脏的触感则是光滑的,泛著刚翻出来嫩粉,
有时候会有尖锐的骨片,在她手指划出伤痕。
走开,别阻碍我。
走开,别挡著我的视线。
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
为什么我的星见之眼,再也看不到你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