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秋,我联络了京城和几地的妇女团体,一同组建了全国妇女联合总会,小玲热心开朗的性子特别适合会里的工作,我便把她吸收进来,果不其然,小玲迅速成了会里的骨干,还衍生出一嗜好,说媒。看小玲的神情,她心里的人选肯定是我熟知的,一个名字立刻蹦了出来,我摇摇头,“不行,难道你想让我的家宅也不宁?”
小玲闻说,颇为意外地反问道:“没听说振力有人呀?”
人虽不是我想的群生,大脑却响起了警钟,深深地与小玲对瞧了一眼,干净的眼神打散心中的疑团,小玲应该不是美智的说客,再说美智的老底蓝家是一清二楚,她怎会故技重施?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故技重施……嘴里无声细细地咀嚼一遍,兵不厌诈,最不可能的往往就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他们攻的是蓝家的资金缺口,而最缺钱的一块就是振力负责的。振力前年自日本海军军官学校毕业回国,振兴将蓝家海军全权交给了他,振力是个做实事的干将,成年累月泡在蓝家的两个军港,一心想要搞出一支大规模的现代化海军。如此看来……
小玲一旁追问打断兜转的心思,视焦重新聚回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联想到曾如春风般的笑颜,默叹一声。靖仁想让小玲置身争斗的泥坑之外,我自是不能损坏这份良苦用心,遂脸上挂起一副无可奈何的笑容,“我家四爷的心事现在根本不在这上面,说媒的不少,可他就是不搭理,家里人逼急了,就躲到他自个儿的驻地,说是拖家带口的累赘,会影响他的大事,这一年难得见上几面。”
小玲听后锲而不舍的媒婆劲上了身,幸好埃米利的招手将我解脱出来。回到座位,埃米利指着桌上的两杯混榨果汁让我们品尝,晶莹剔透的高脚水晶杯里的浓汁绚丽多彩,诱人无比,我端起杯子向埃米利赞了几句。埃米利微摇手里的空杯子,脸上满是回味地说道:“这是山本小姐亲手调制的,真是美妙如她。”
我忍着反胃,缓缓放下已到唇边的杯子,为自己的举动找了一个理由,用英文给座上的女士讲解起《爱莲说》里的名句,最后补道:“如此美妙,还是远观的好。”
话音落下,几位夫人礼貌地轮流说完自己的看法,一旁的小玲歪过头,拿帕掩嘴小声嗔笑道:“你呀,就是书读多了,老爱豆腐盘成肉价钱,既这么喜欢,成了你家的人,不就有吃又有得看了吗?”
本想用物以稀为贵推脱掉,可这样说,势必没完没了,要是给座上的几位知道,不知最后会演绎成何等模样。思忖片刻,我说出一句大实话,“小玲,万事讲一个‘缘’,而不是‘强’。我经历的事儿太多,对家人,只想他们顺其自然。”
真正有力的,还是实心话,强过敷衍搪塞百倍,就因为它的真实,绝无拼凑的痕迹,方无懈可击。
小玲瞧着我沉默片刻,眼里现出理解的神色,瞬间又被懊恼取代,“韵洋,我心粗,老是忘了顾及别人……”
我含笑递给小玲一块蜜饯,“一家子的心都跟针眼儿那样细,不是什么好事儿,没看靖仁把你当宝捧着呢。”
两道红霞霎时爬上小玲的面颊,她垂头吃下蜜饯,小声哼道:“哪有,就是个口头派。”
不满的话被说得跟蜜饯一样甜,我轻轻地笑了。当初靖仁要小玲母子留在京城,小玲曾跑来找我,说她不怕死,不怕苦,要跟着靖仁一起去郑州的驻地,让我去说服靖仁。我知道心思简单的小玲暂时无法理解这个看似无情的举措,里面蕴藏的深挚情意需要时间来证明,便劝说她先给靖仁三个月的时间去安顿,到时如果靖仁不接,我让振兴派人护送他们过去。三个月过去,我亲去杨宅,问小玲是要一个人去,还是带荐轩一起去,小玲抱着荐轩垂泪不语。短短的三个月,靖仁经历了两次暗杀,四次部队哗变,和南方政府接壤的地盘爆发了一次局部战争。我当时说了一句话,小玲从此安心坚强地留在了京城,那句话是,“你们母子俩是靖仁现在所存的唯一希望,我和蓝家会尽全力保护,小玲,你自己也要尽全力保护。”
是夜,一双儿女因白日的劳乏早早睡去,我洗漱完却难以安寝,披上睡袍到厅中拉亮书桌上的台灯,打开身后书柜里的保险盒,取出一个黑色丝绒小盒,沉思片刻,坐到书桌前,掀开盒盖,里面是一枚做工粗糙的普通铜戒。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拈起铜戒对着灯光徐徐转动,戒内一串数字在眼里跳动,大脑自动解密出另一串数字,18790916。
铜戒正是蓝鹏飞临终前给我的那枚,留赠庭葳的遗物。戒子背后的故事,很难猜准,可那串数字经推算,应是蓝鹏飞和杨太太订婚的日子。蓝鹏飞交与我时,幸好没有接住,在我昏迷期间,振兴命人将我那日所穿的衣物全部做了销毁处理,除了手腕上的银镯。我醒来后告诉振兴此事,他亲自去桥底的碎瓷片里寻出戒子,交给了我。因多年的管账,蓝家资金往来我是清清楚楚,即便是蓝鹏飞的秘账,也大致有数,康复后很快找到了存钱的外国银行,戒子上译出的数字,便是密码,那家银行只认密码不认人。
忽地,一只大手覆上我的右手,取下戒子放回盒中盖好,拿起盒子转向书柜。我稳神拍拍胸口,起身转看锁着保险柜的人影嗔道:“吓死人了,怎么连点儿声响都没有?”
“还不是怕扰到老婆的春眠,哪知我老婆在做黄粱梦,根本扰不醒。”振兴说着关上柜门,回身搂住我,凝视片刻,低语道:“老婆,就这么不信任你的夫君?”
我怔了怔,即刻明白振兴不愿动用那笔钱,可经过白天的事,真担心再拖延下去不知会出什么岔子。“振兴,这不是咱家的私事,关系到咱们国家的主权问题,爹和庭葳都不会有意见的。”
振兴挑起剑眉,将我揽到胸口,“我就这么靠不住?”
我抬起头,振兴的手指搁到我欲张的唇上,“就是用庭葳的钱也只能还上一半,不能解决根本。再说了,以后的难关不会少,我看还是留着这钱给老婆大人放在床底压惊最合算。”
从不打诳语的振兴如是说,多半是找到解决的办法,低沉的情绪一扫而空,我默笑着抬手锤锤坚实的胸膛,“瞧你说的,好像我是个守财奴似的。”
“难道不是?连叶儿都抱怨,说妈妈整天躲在房子里打小算盘,不肯跟她玩。”振兴抚弄我散在肩上的长发,学起叶儿的腔调。
我撑不住扑哧笑开,踮起脚故意嗅嗅振兴的脸庞,“没喝多啊,准是有什么好事儿,别掖着。”
振兴一把打横抱起我,“给老婆补上蜜月这个缺,算不算好事?”
我伸手勾住振兴的脖子,歪头瞧瞧闪着幽光的眼眸,心念一动,知道了振兴解扣之法,想想白天聚会时他身边的人,问道:“英吉利,还是美利坚?”
“他们都答应帮忙,政府会跟议会游说。”振兴大步走进卧室,用右脚后跟合上房门。
“那叶儿和小葳……”我蹙起眉头,叶儿能受得住这样的长途颠簸吗?庭葳已经上了小学,若要跟去,至少要休学半年,留下他们又实在不舍。
“想当年他们的妈妈可是早早的就漂洋过海了,叶儿模样儿像你,身子骨可是像她爹,庭葳学校教的那点子东西对他来说太浅了,不还有说行千里路胜读万卷书?”振兴将我放到床上,伸过双手抚过我的双眉,吻跟着落在上面。
我的眉头依然蹙着,这等大事问题自然多多,想知道那两家有没附加条件,家里如何安排……欲要接着再问,振兴的嘴唇轻轻扫扫我的唇瓣,低低热热地问道,“守财奴老婆,春宵一刻值千金,浪费千金你不心疼吗?”
所有的疑问和不放心随着笑声飞走,振兴行事,有何可操心的?何况还有群生督阵。我一个翻身,趴到振兴身上,望着发亮的眼睛,解开一颗颗笨重的大铜扣,边解边念念有词,“心疼,很心疼,非常心疼,实在太……”
振兴没让我心疼下去,敏于行的他在绵绵春夜掀起了炎炎夏日里的狂风暴雨,领着在我熏风热浪中飘飞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