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野严九郎有气无力地叹息起来:“我去给你走关系补一张医师执照,你来租界的医院上班。我知道你的医术是极好的,上学时我就从来都比不过你——而且工资优厚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黄包车随便坐,好酒也随便喝,不用对医用酒精下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多要酒精是为什么。”
“我现在过得已经足够舒服了,专门做下流舞女们的生意——相当美丽的女人们,各个年龄段都有,要试一下吗?你会迷上这种感觉的。”
这简直不是人能说出来的话。
无论多少次,藤野严九郎都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为什么森鸥外会因为穿着白大褂公然召妓而在临近毕业的时候被学校开除:这个人值得校方德育处全体勃然大怒。
“堕落可耻。”
他将手帕整齐地折叠起来塞进西服口袋里,让黄包车的车夫拉着他去租界的医院。
被他暗讽为“堕落”的森鸥外若无其事地提着柳条箱顺着公路边的土坡爬下去,顺着污水河往还算是安静的蓓梨夫人街走——晚上的热闹已经结束了,午市的热闹还没开始,现在正是中间的时候。
蓓梨夫人街是一个夹在租界与贫民窟之间不上不下的一片区域,微微凹陷在铁路与公路之间。
说是街,其实里面由众多乱七八糟的小巷构成,最“繁华”的中轴线上全是歌舞厅,歌舞厅下面就是赌场,赌钱,赌女人,赌命,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
这里和租界的歌舞厅或赌场不一样,有种暴发户的粗糙,里面鱼龙混杂。经常爆发械斗,不过水平大概也就□□或者祖宗传下来的破烂长刀之类的,几乎没有枪的事儿。
森鸥外的家(当然,前面有一个充当急诊室的小间,也就是他的“诊所”)就在蓓梨夫人街东南边两个小巷交界处,前面有一个电线杆,常年贴满香烟广告。剩下的三家有两家是暗娼门子,明明应该是互相抢生意,事实上据他观察两家的女人关系十分好,甚至没有客人的夜晚,两家的小女儿会凑在一起弹琵琶,最近正在商量要不要买一架洋人的电子琴。
似乎比起喜欢会来送钱的客人,她们更喜欢彼此,这总让森鸥外有种女人喜欢女人不是稀罕事的错觉。
不过她们偶尔也会请森鸥外去她们家里“坐坐”,那种少儿不宜的坐,被拒绝后也不以为意,嘻嘻哈哈地笑,又拿出琵琶来请他弹,在污水河边的路灯下翩翩起舞——当然,要是来了客人或病人,这种娱乐就结束了。
剩下的那一家总是变个不停,不过有一点是不会变——住在里面的全是烂赌鬼。赌鬼总是今天赢明天输,赌劲上来之后别说房子,往往连老婆都压上去,有时候一夜换三四个主人也是正常的。
总之这里面的人都没有正经生活的样子,但是偏偏都活着,实在是浪费生命的好地方。
“森医生,这两天有很好的酒哦。”
一个老人掀开居酒屋的帘子,对提着柳条箱经过的青年如是喊了一声。
“现在我也知道了!”
他的邻居伸出头来:“先让我尝一口!不会不给钱的。”
“你根本就没钱才对吧,死样,你女人都跟着别人走了。”
卖酒老头出口伤人。
邻居不甘示弱:“你老婆也是。”
“好酒价高,然而,我最近可没钱。”
穿着旧大衣,提着柳条箱的青年脸上应景地露出一个笑容:“再过几天就要沦落到吃救济粮了。”
“森医生不擅长‘杀’人嘛!”
众人哄笑起来。
“当医生的总是希望病人的病情变好喽,真叫没办法,把人‘杀’光了就太寂寞了,我喜欢看诸君与病魔斗争的样子。”
留下了这样一句垃圾话,森鸥外掏出钥匙把诊所的门打开,矮身钻进内室,将柳条箱里的药倒出来,整齐地安置进书房的柜子里。
他把那三瓶新的,没拆封的酒精放进去,又拿出来一瓶;但是到底还是放进去。
算了。
然后他换上白大褂,将床头的听诊器提在手上,夹着一本书到前面的诊窗边坐下。
但森鸥外并没有看书,而是支着胳膊垮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玩那些无关痛痒的医疗器具。镊子,缝合针,组织剪,止血钳,创口钩……手术剥离刀。
瘦而修长的手指缓缓地从刀背上划下去,他的指肚被硌出一条略显苍白的痕子,很快消失——似乎这个游戏很有趣,他面无表情地不停地重复着这个过程,目光却盯着窗台上那瓶已经几乎见底的医用酒精看。
很快他站起来,把那个瓶子拿过来,提起旁边的茶壶往里灌水。
当灌了大半的茶水进去之中,他盖上了塞子,使劲晃了晃,然后打开喝了一口,似乎是尝一尝味道——喝了这一口之后,他脸上露出一个极度糟糕的表情,但是却又喝了一口。
平心而论,森鸥外是一个还算俊秀的青年,有一双紫水晶一样凝固而冰冷的眼睛,半长不断的头发胡乱地笼在脑后,散落了很多在耳边,他也不管。
但是……
这样的人真的是医生?
大概吧。
年轻的,不是很靠谱的,无执照经营诊所的医生。
“欸?有人来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那副死人脸很快变成了正常人应该有的那种多少带着一点笑容的神情。
这样说的时候,他把那瓶注水酒(现在说酒精似乎有点奇怪了)往抽屉里一塞,随手拿了镊子在指尖转了转。
不过很快他的表情变得继续死气沉沉:“……看着就像是个穷鬼。”
果然那人开口就是“这里可以赊账吗?”
“不可以,滚。穷人就不要生病,求你们了。”
森鸥外转身随手把镊子往医疗筒里一丢,然而准头不好,不幸扔到了桌面上,只能十分丢人地乖乖把它拾起来放进筒里:“向我借贷的话我或许会考虑一下,不过利钱是一还三,还不起就去卖血,卖心肝脾肺肾,怎么样?”
这样的利简直高的离谱,基本没人会接受,森欧外这样说只是表明态度——有时候病会拖垮一个家庭,而且还治不好,他远远地看见这个人背着的孩子的腿僵着,觉得估计没有什么戏,便随口这样说。
“先救人,我会凑钱。”
“……哼。”
这样的傻子现在真多,大半是那种对长子极其重视的父母,根本医不好,但还是往无底洞里不停地送钱,这个大概也是。
祭出心肝脾肺肾恐吓都没有用,森鸥外也没有办法,他有点烦地往椅子上一靠,端详了一下这人的脸,懒洋洋道:“我这地方还不太好找,你是一路问那些女人们找过来的吧?我瞧着你长着一张好脸,既然能哄那些女人,也能哄男人。去勾一个痴心的小舞娘要钱,或者夜里到租界的街头站着,上那些洋人的车,两天就能凑够,那个时候你再来。”
估计那时候这人孩子应该已经死了,就死心了。
看着也不像是能打的样子,不用担心被揍,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医师先救救他,我……我会去凑钱。”
“……”
森鸥外叹了口气:“你把他放那边小床上。是什么毛病?发烧?咳血?”
他拆了一个口罩卡在脸上,贼心不死地劝他道:“别治了,买点好的吃,那边有一家卖鸡蛋的,280日元一个,挺便宜的,养……”人。
站在那里,他的话忽然说不下去了,只盯着床上那孩子已经被碾得近乎于扁平的胸腔。
“喂。”
良久,他把口罩一摘,塞进白大褂的口袋里:“你他妈的来逗我玩?”
披散着长发的男人坐在小凳子上,垂着头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有回答。
“喂喂喂!”
森鸥外拎着他的头发把他拉起来:“他已经死了!”
没有回应。
敲敲脑袋。
实锤傻子。
“就说今天晦气,座敷童子没遇到就算了,净遇到神经病——长得好看脑子不好,我现在可相信天主是公平的了。”
松开手,森鸥外把这人放在椅子上坐好,把抽屉里的注水酒拿出来往嘴里灌了一气,剩下一点连着瓶子丢在他身上,顺着膝盖咕噜噜滚下去,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听着,你再这样我报警了。”
这句话似乎起了一点作用。
他听见这个榆木桩子——好吧,这个好看的榆木桩子开口说话了。
“他还活着的。”
“……难道是抽大烟抽傻了?看来吸烟有害于健康,大烟也好,香烟也好。”
“大家,都说他还活着的。”
“哈?”
“那个人,还有门房。”
“……这才两个人,只有大于三才能叫大家。”
“还有我。”
“你不算人,傻子只能算傻子。”
恶毒的人身攻击后,森鸥外就要撵他滚:“我劝你不要再生孩子了,养不起就不要生,生下来也是傻子的话就要再被撞死,就和他一样。”
他伸手一指那个孩子:“不过你也挺厉害的,这样把他背过来,没把他拉成两半——他的脊椎和下面几根肋骨都断了,应该是断骨直接刺穿了心脏,根本没救。”所以不要愧疚。
这个人终于抬头了。
“他不是我孩子。”
他似乎有点茫然。
嘴里淬毒的森鸥外一时语塞。
“我的孩子早就死了,死了好些年。”
“……你病得不清。”
他费劲地从手术床下面扯出担架,扯了一块白布盖在这个孩子的脸上,让这个人和他一起抬着,然后锁上诊所,往大概三公里外的警察局那里去报案。
毕竟虽然刚才有说“你再这样我报警了”,并不能代表“你不再这样我就不报警”……
……
“也就是说这个人查无此人,我是第一个发现的所以就交给我处理——难道不应该遣返回乡之类的吗?”
“现在牢里已经关满了,前面还有很多了不得的人排队坐牢。”
警察耸了一下肩:“现在来横滨试运气的人那么多,根本抓不完。没有身份就相当于廉价劳动力,这有利于横滨的发展,等政府说要管再说吧,至于这个孩子,我们会通知他的亲人来领尸体的,如果说没人领,15天后就扔进海里。”
森鸥外觉得自己报案是一件绝对意义上的错事,根本不符合最优解。
“黑帮都是疯子,把坐牢当勋章。要是我的话,我死也不在自己身上纹身。”
他发了一句牢骚。
“或许你能当老大,然后谁也不需要纹身。”
正在抽烟的警察随口开了一句玩笑:“我穿狗皮,所以能说他们的坏话。你呢?不怕半夜被人打掉牙?”
“我是医生。”
“真是个中立的职业。”
警察肃然起敬:“杀了多少人?”
“一个人也不杀。”
“那你一定是很差劲的医生,真正厉害的医生医着医着,病人就死了。”
两个人笑起来,森鸥外余光瞥了一眼那个还坐在那边盯着那个可怜孩子遗体看的人。
“贵姓?”
“森。您呢?”
趁这个机会他凑过去看了一眼警官龙飞凤舞的字,好像是要看他的姓似的,事实上是看那个人的名字。
“江户川。”
那警官说,轻轻吐出一口烟气:“横滨最近死人真的太多了。”
“往后会更多,说不准。”
森鸥外勉强分辨出来是上面似乎是“…秋…”
久见秋?江户川君的字可真够潦草的。
他听见有人进来了,那是一个小孩子的木屐声,很轻。
一个小女孩。
“我来领我哥哥的尸体。”
她面无表情地说,似乎感受不到悲伤一般,也或许是麻木:“我听说他被车撞死了,有钱吗?”
“没钱,还有,你父母呢?”
江户川警部皱了眉。
“喝醉了。”在一起抽大烟。
后半句,小女孩没有说出来。
事实上她想说出来,然后那样就能让警察把她的父母抓走,但是这不可能,现在牢里没有位置了。
江户川警部没有说话,只是翻看记录:“西草寺町-4的尾崎家……你应该还有个姐姐吧?十二岁的姐姐。”
小女孩的表情变了变,嘴角抽搐了一下,很快,她说:“她出嫁了,今天。”
“……十二岁出嫁可是违反法律的。”江户川警部脸上的肌肉也情不自禁地抽搐了一下:“这……”
“反正你们也不会抓捕那两个人渣。”
小女孩这样说,低下头:“我们还不起钱,哥哥也白死了。”
尽管十分的荒谬,但是让一具尸体停在警署前堂是不行的。江户川警部还是草草办了手续,让这个叫做尾崎红叶的六岁小女孩把自己死去的哥哥带回家去。
他心情似乎很不好,坚决地要把森鸥外和他带来的拖油瓶一起撵滚蛋:“我可不管牢饭,待多久都没用。”
外面又下起雪了,森鸥外把这个名字只能看出来是“秋”的人从黑暗的角落里拖出来用一卷绷带绑在警察局前散发着橙黄色光芒,看上去很暖和的汽油灯下面。
“你可别冻死了。”
他祝愿了一句,转头就走。
……
他回来的时候,薄薄的雪已经落了那个人一身。
“我可能欠你钱。”
把手从旧大衣里伸出来哆哆嗦嗦地把绷带解开,森鸥外废物利用把绷带绑在这人长发的尾巴上,打了一个艳俗的蝴蝶结:“听好了,明天出去卖,钱给我。”
“嗯。”
“一天要赚够能买个一百个鸡蛋的钱。”
“嗯。”
“你说你这个样子为什么要活着?”
被“嗯”烦了,森鸥外把他推到臭水河边,语气缱绻温柔:“我帮你死,好不好?”
“嗯。”
“……你说句别的给我听。”
“久见秋生。”
“嗯?”
“我的名字。”
“太长了,我读出来会浪费我宝贵的生命。以后就叫秋。”
“嗯。”
“再说句别的,别说‘嗯’。”
“为什么?”
良久的安静。
“因为我是医生,你有病。”
森鸥外笑了起来,像是狐狸一样狡黠:“假的,骗你的——我很久没有见到这么有趣的病了。”
“有人告诉我,我只要活这一辈子,就能换回我孩子的命。一点也不有趣,没有什么可好奇,你杀了我,我去活下辈子去。”
久见秋生安静地说。
“你上当了,他撒谎骗你的。”
森鸥外把他拉到一边,远离臭水河:“你欠我一卷绷带,一天时间。我一卷绷带能救很多人,一天时间能赚很多钱,还完了我就把你的内脏挖走卖掉,让你死的有价值,有意义,在别人的身上继续发光发热,这才是最优解。”
“嗯。”
久见秋生没有揭穿这个已经贫困到了要喝医用酒精兑水的穷医生的谎言。
随便活活就好了。
他冷静地想。
就在飞扬的细雪里,随着离街区越来越远,街边的汽油灯越来越少,越来越暗,他跟着森鸥外一点一点走进蓓梨夫人街的黑暗里。
绑在他头发上的绷带随着风雪烈烈飞舞着,偶尔会轻轻碰一下他的侧脸。
这就是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以及与森鸥外糟糕的初见。
※※※※※※※※※※※※※※※※※※※※
片场惊现百合,闻琵琶起舞(什)
日后的港口fiaboss森鸥外:听好了,我要报警了
藤野严九郎致敬鲁迅先生《藤野先生》
ps:现在异能力还不上台面,暴露了会被抓走备战(时代大概是一战结束,二战前夕)
又ps:红叶姐一闪而过
又又ps:其实小林一茶先生“世界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这句更出名,但是我个人觉得先生的诗整体是以童趣与坚韧不拔的爱糟糕的世界为主的,所以选择了“瘦青蛙,别输掉,一茶在这里!”这一句提取了异能力,从今天起我愿奉小林先生为主,逢赌必赢(什)
以及不能算小剧场的小剧场如下(所以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条路走到尽头,是从公路往下来的那道坡。坡上都是杂草乱石,偏偏远处歌舞厅的灯光虽然多且乱,但是照不亮脚底。
久见秋生一脚踩空。
之后他就直接顺着坡滑了下去——此时钟声敲了十二点。
是租界那边的西洋钟,一声接着一声的响,穿过歌舞厅的酒乐喧嚣传过来。久见秋生躺在那里听,一动不动。
天皇登基的时候也会敲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
“你是摔死了吗一下不动?我找了半天。”
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下来终于在乱草丛里找到他的森鸥外忍无可忍,伸腿踢了他一下然后对他伸出手:“我还以为你是妖怪,钟敲了十二下就‘刺溜’一下不见了——摔下去你至少叫一声不行吗!”
“啊。”
久见秋生从善如流地叫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
“……”
森鸥外尴尬地缩回了手,揣进兜里。
他并不打算承认自己刚才想要摸一下久见秋生的头。
(以上,不要问我为什么不卡字数,因为万更不喜欢卡字数。是自暴自弃の喵了)
(希望能够写出半民国时代的感觉……)
(这一个世界,是别人救赎秋生——至于是不是森先生就不一定了,毕竟秋生喜欢萝莉,萝莉红叶萝莉晶子上线中)(这个猫在说啥玩意,报警了)(森氏报警法)
感谢在2019-12-31152020-01-01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零千、薅秃你们头发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过眼千年2个;我和作者比命长、龙泉、慕玉、遗忘的梦、我嘞个吧扎嘿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遗忘的梦20瓶;麻袋10瓶;荒刀6瓶;嘿咻5瓶;瓶邪and黑花、理理理子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