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枫觉得,自己一直在下沉。
从查分那一天起,从他发现项晓玲查完分数随手点开了他的收藏夹那一刻起,他脚下的冰面就开始龟裂破碎,不带任何缓冲,抓不住任何东西,他毫无余地地坠入了幽深浑浊的暗影,坠入了冰寒刺骨的深海。
然后,一直往下沉。
她在屋里待的时间太久了,也太安静了。他察觉异样进屋查看的时候,事情已经变得无法挽回。
项晓玲疯了一样翻找他的电脑,所有的网页收藏,浏览记录,文件夹和隐藏文件夹。当项枫出现在她视线中时,她又扑上来抢夺他的手机,绝望又执着地搜寻,一层接一层撕开他从没上过锁的壳。
于是他的性向以及他和徐家人一直以来的联系,全部暴露在她眼前。
像揭开一张陈年的床垫,露出了底下不见天日的沉积污秽和密密麻麻的霉斑虫卵。
项枫大概是尝试过为自己申辩的。
但他虚弱的辩解像钩爪撕破了项晓玲仅存的理性,他被淹没在项晓玲歇斯底里的谩骂和哭叫声中,她用尽了平生所知的全部言辞来侮辱他,痛骂他,然后冲出房间,把家里的所有碗碟都砸碎在他身上。
最后一片灰败地昏死在一地狼藉之中。
那之后她再也没有醒。
而项枫的大脑似乎停滞在了走向自己房间的那一刻,之后就再也运转不动。
哪怕他机械地叫了救护车,送项晓玲住院,给她公司打电话请了长假,处理完所有事情。他也还是什么都没有在想,也无法思考。
只是困在一片混沌冰冷的窒息感中,不断地下沉。
项枫孤身一人守在医院的长椅上,感到一种无以复加的恐慌。
害怕她醒,醒来继续那些无休无止的斥骂。
更怕她再也不醒。
如果她真的不醒,他该怎么办?
一点都不敢想,一想就会被无边无际的恐惧勒到无法呼吸。
他在这两种可能的道路尽头,都只能看到自己的崩塌。这让他最为惧怕。
但不管他多么努力地不要去想,努力地放空头脑,绝望还是一点一点势不可挡地涌上来,让他越来越感受不到空气的存在。
让他像一条搁浅在岸的鱼,像一只坠进深海的鸟。
只有死亡的深渊等在前方。
他唯一能做的事,也只剩下等待。
等待命运的摆针停止,宣判他会迎来何种毁灭。
他跟医生解释过项晓玲一直以来的心脏问题,但医生说让她陷入危险的不是心脏,是她晕倒时碰到了头。
那个词叫硬膜外血肿。
抢救,手术,icu,继续抢救。
他忘了自己守了多久,后来护士劝他回去休息一下,等在这里也无济于事。而且他还需要再回家取些东西和钱。
于是项枫回了一趟家。
该拿的很快收捡好了,可他不想出门。回到这里让他非常痛苦,但现在任何地方都比医院要好。
他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没有睡着。
感觉力气恢复一些以后,项枫站起身,把客厅的地板彻底清理了一遍。碎片装满了好几个垃圾袋,他又多套了两层,打上死结,找出一支马克笔给它们写上“内有碎瓷”几个字。
他洗了个澡,回到电脑前。电脑一直开着,插了电源所以没有关机。屏幕亮了,呈现出他曾经很熟悉的那些界面,可他眼前晃动的却是项晓玲狂怒的脸。
她眼中的恨意像一把刀,已经隔了好几天,她已经躺在病床上无法睁眼,但那些裹着冰棱的锋刃还是不断地扎在他身上,穿透他的心。
项枫沉默地抓着鼠标,手动了动,有一瞬间他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删掉,但最终他还是关上电脑,把它一起封进了垃圾袋。
手机已经响了很久,他一直没忘了充电,很多地方需要手机支付,也怕医生联系不上他。
成扬的脸在屏幕上闪动。
思维在这一刻慢慢醒转。
他没有任何人可以联系,没有任何人能帮他,于是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可是还有成扬。
还有一无所知的成扬。
像上次在四院那时一样,他本来可以,本来应该一个人抗下的事、忍下的情绪,在成扬面前就会变得无力支撑。
但这次不行。
他知道在成扬面前他会是什么反应,他会求他帮他,求他陪着他,求他救救他。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可稻草是救不了他的。成扬也不是他的稻草。
他如今所体会的痛苦,哪怕只是万分之一,成扬也不可以沾上。
他可以在任何人面前勉力强撑,但在成扬面前他会垮掉。像一滩烂泥一样,把成扬也拖进沼泽之中。
他对成扬的感情,现在也如一根木桩一般,一下又一下,把他钉进了罪孽的坟墓。
项枫不知道自己想了多久,但他抬起头的时候,天已经再一次黑了。仿佛从未亮过。
他决定,要把成扬推得很远很远,再也不想看见他为止。
项枫回到医院继续陪护,但他努力让自己正常吃饭,洗漱,休息,一切如常。项晓玲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所以哪怕她现在这么恨他,他也不能垮。
学校也要去,见成扬最后一面,把这场戏唱到终场。
这件事很难,但项枫会非常努力。
他学着徐英英的样子冷笑,说一些荒唐又伤人的话,终于在成扬眼里点燃了怒火。
但那两滴眼泪还是出乎了他的预料。
成扬哭着推开他的时候,项枫以为自己的下沉总算触到了极限,终于沉到了谷底,但他错了。
他被人拍醒,睁眼时看到了满脸担忧的崔苗苗。
原来谷底还有一条十米深的臭水沟,而他躺在那条沟的最深处,烂泥一直埋到了头顶。
成扬真的走了。
“项枫,项枫你怎么样?”崔苗苗急急地问他,“要不要叫救护车?”
“不用。”项枫撑着头慢慢坐起来,崔苗苗赶紧扶住他,“你怎么在这儿?”
“我看到成扬带你进来,又一个人跑了。”崔苗苗说,“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啊,吵了一架大的。”项枫说,“以后也不是朋友了。”
崔苗苗脸上闪过一丝惊愕。
“我还有事,要先回去了。”项枫想对她笑一下,但实在笑不出来,“谢谢你。”
“我送你吧,你这样看着太吓人了。”崔苗苗忧心忡忡地说。
“不用。”项枫又说了一次,慢慢站了起来。
没了成扬,他又找回了一些从前的坚强,他是家中独子,是另一个人唯一的依靠。这样成长起来的孩子,一向是非常非常坚强的。
项晓玲情况一直不乐观,逐渐恶化,已经进过几次手术室,下了很多次病危。
他从学校回医院的时候,感到那个早已隐隐现形的结果逐渐变得明晰,像一个巨大的黑影轰然耸现,覆盖在他未来的人生上。
但看着医生朝他走来,项枫还是觉得头脑一片空白。
“我知道了。”他说。
他其实什么也没有听见。
“……尽力而为了。你也一定要调整好心态,主要是头部的碰撞,情绪和心脏并不是主要原因……”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项枫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医生是在安慰他,可能是因为他之前强调过很多遍,项晓玲心脏不好,他让她生了气,非常非常生气。
她为什么要这么生气呢。
项枫不明白这些话有什么用,但还是对医生道了谢。
医生给了他一些材料和资料,说大概能用上,医院也可以帮忙联系殡仪馆。项枫低头看着最上面那张死亡证明,目光落在了死亡时间上。离查分那一天已经过去了十天。
过去了242个小时。
原来这就是毁掉一个人所需要的时间。
自从那年中秋喝到胃出血以后,成扬已经很久没像今天这样哭过了。他觉得自己居然能忍着只在项枫面前掉了两滴泪,简直心理素质无敌。
想起项枫,他又是一阵怒火中烧,气得肺疼,丝丝痛楚顺着血管直往心脏里钻。更让他生气的,是自己直到现在居然还是疯了一样想见项枫。
可恶!可恨!可憎!
这些词在心里不断涌出来,但他又不愿把它们扔向项枫。于是只好通通丢给自己,太没出息了,都这样了还想着这狗人。
成扬把自行车踩得飞快,眼泪在风中洒向四面八方。
太难看了,少年。
简直刷新了丢人的极限。
路边有小孩儿指着他笑,他百忙之中抽空瞪了那小屁孩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