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奶奶，等会还要上晚自习。”项枫赶紧说。

“也是。”朱春丽皱着眉头，开始翻起他衣领，“你们这新校服料子也不怎么样啊……”

“……穿起来很好。”即便车里开着空调，项枫还是觉得身上有点开始冒汗了。

幸而路并不远。车在一家餐厅门口停下的时候，朱春丽才刚刚开始感慨他满脸的青春痘。

“要我说，这都怪你妈，平时太不注意你的饮食，”朱春丽一脸不满地翻着菜单，“要清淡，要养生，她根本不懂。”

项枫沉默地涮餐具倒茶，没有吭声。

“不过你也别担心，你爸年轻的时候也爱长痘。”朱春丽一提起他父亲，脸上的肉都笑得抖了起来，“后来照样好得彻彻底底，皮肤比你妈还好。”

项枫准确地从这句话里挑出了他唯一感兴趣的点。

“能好？”

“那自然能好呀，青春痘嘛。”朱春丽见他主动提问，几块横肉抖得越发厉害，“他读大学的时候就全好了。”

她想了想，又找补了一下：“当然，你肯定不用等那么久才好。”

但项枫还是只觉得眼前一黑。

菜由朱春丽全权来点，项枫打量了一下餐厅，从价位到菜式，从装潢到品味，虽然十分高档，但都不是他和母亲平时会选择的风格。

果然，一直到菜上齐了一桌，项枫也没看到一样他想吃的东西。

“都是你爱吃的。”朱春丽笑眯眯地说。

项枫觉得她大概是完全把父亲的喜好套在了他身上，不过他并不打算纠正。

虽然说要清淡养生，但朱春丽点的菜大都辛辣油腻，项枫尝了几口便不动声色地放下了筷子。朱春丽沉迷聊天，没留意他吃了多少，姑父在一旁边玩手机边吃饭，安心担任着背景板。

“你说，好好的，突然搬什么家。”朱春丽正说到兴起处，“你原来学校不好吗？非要转学，简直不可理喻。”

搬家是因为你们突然找上我们家门。项枫在心里搭腔道，慢慢嘬了一口茶。

“我一直觉得，项晓玲这个人，很多时候做事都很有问题。”朱春丽逐渐变得有些愤愤不平，“不让父亲见儿子，不让奶奶看孙子，你说，荒唐不荒唐？”

话题终于进展到了批判他妈妈这个部分。朱春丽并不需要项枫真做出什么回答，于是他垂下眼帘，默默背起了八种必需氨基酸的名字，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朱春丽的所有话他都不想听，而这一部分的话，让他最难以忍受，可他必须忍耐。

甲硫氨酸……

“……除了肚子争点气，哪哪都不争气……”

异亮氨酸……

“……连自己的丈夫都照顾不好，留不住……”

色氨酸……

“……死皮赖脸嫁进我们家，还怪我们待她不好……”

上一次，她找上家门，将这些话劈头盖脸全泼在项晓玲身上，硬生生把项晓玲气进了医院……

“要我说，还是我乖孙有文化，明事理。”朱春丽终于发泄完怨气，进入夸奖孙子的流程，她亲亲热热地拉起项枫的手，一下下抚摸他的手背，“亲情本来就是很重要的嘛。你愿意和奶奶见面，我还理那个女人做什么哟。”

是，见了我，就不要再去打扰我妈了。

项枫也亲亲热热地朝朱春丽微笑，哄得她心花怒放。

很多时候项枫都不太理解，朱春丽明明可以和她的外表一样，当一个衣着体面，谈吐文雅的老妇人，但她非要释放出那么多恶毒到惊人的戾气，连带她那苍老的脸，都变得沟壑纵横，蛮横无礼。

她身上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凶狠，是没办法用任何亲切笑容隐藏的。

真是奇怪，项枫默默地想，她每一次都会在他面前肆意侮辱他母亲，为什么她还能觉得自己会喜欢这样一个奶奶。

项枫不是没有反抗过，但他每一次替母亲作出辩解，凭自己的心意反抗，都会让朱春丽变本加厉地仇视项晓玲。上一次他拒绝见朱春丽的后果，就是她闹上项晓玲和他的住处，把身体本就不好的项晓玲气得当场晕倒，住了足足大半个月的院。出院以后项晓玲就立刻带着项枫搬了家转了学，但朱春丽还是找到了他学校里来。

能找到学校，自然也能找到他家。但只要他来见朱春丽了，她就不会再去他家。

很好理解的逻辑。

朱春丽说完几箩筐废话之后，这顿饭也接近尾声。姑父结了账，和项枫一起等朱春丽从洗手间回来。

朱春丽上了年纪脑子疏松，天真地以为自己的大孙子真诚地喜爱着她。但姑父作为一个冷酷的中年人，绝不会这么想。

他站在项枫身边，低头滑了几下手机，然后微微抬起头，灰眼睛从薄薄的镜片后投来带着几分讥讽的冷漠目光，像是刚刚欣赏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滑稽表演。

“小枫，奶奶年纪大了，”姑父说，眼睛弯了弯，“就爱和自家孙子聊聊天，什么话都说，你别往心里去。吃饱没有？饭菜还合胃口吧？”

项枫迎着他的视线，笑了笑。

“不怎么合。”项枫说，“全都没我妈做的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