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猫身进了楼内,四个丫头聚在一处玩牌,此时歪斜倒在地上。一楼摆放的都是大件器玩,譬如紫檀佛像,鎏金铜马,红珊瑚树,就算拿得动也跑不远,绝非偷盗良选,机关也埋设得少些。唐安瞥了眼徐徐燃烧的镖香,避开暗藏的陷阱,径自掠上二楼。
楼上摆满了博古架,陈设的物品多放置在雕漆木盒中,与架子竟是浑然一体雕镂而成。想要打开盒子上的铜锁,须费一番工夫不说,最要命的是,这些架子摆放皆是有讲究的。那四个婢女并不敢上楼,只知守在一楼有灯台的地方便会无事。
脚下轻盈若飞,唐安小心地点亮偷门奇宝中的“如萤”,借了拳头大的一团微光辨析地上的机关。宝相花纹的砖面,踩上去安然无事,若是不小心触到联珠纹,就有天网降下,碰到牡丹纹,则会翻出兽夹。最头疼的却是忍冬纹,表面安然无事,归燕楼顶会有烟花悄然报信,幸好这花纹在二楼少之又少。
唐安毫无人前粗俗猥琐的模样,挺拔的身形宛若旋转的软剑,绽出绚丽光芒。他浑若无骨,看清地上的阵法后身形一变,踩了奇门步法“凤鳞”,口中念念有词:“九天在兑七宫,正西是吉位。”杨十二用的是活机关,砖面的花纹有数种布局,每日可移动调换。唐安好歹通晓一些机关之学,生生背了口诀,按既定的步法走去,有功无过。
此外,若无杨十二的符牌嵌入墙上,所有漆盒内会多一层防护,即便打开铜锁也是枉然。唐安初次入楼来取金虎符时,便骇然发觉漆盒内空空如也,好在他生性仔细,发现机括所在,用削铁如泥的匕首剜去了那层插簧挡板。饶是如此,耽搁颇久的他归队时差点被随后赶至的护院发现,好在冒了雪凤凰的名,他亦在雪夜动手,借由雪色掩映,追上了正自魂不守舍的成小楼。
初次失窃后,杨十二盛怒之下,加招了护院,在归燕楼增设了机关。博古架之间拉了极细的丝线,系上铃铛,一旦响铃即有暗箭射出。亏得唐安就是拉线埋箭的护院之一,看得心惊不说,真轮到晚上亲自走一回,依旧提心吊胆,生怕行差踏错。
等到被偷了两回后,杨十二疑有内鬼,暗中在窗下偷铺上薄薄的细沙,唐安不慎着了道。幸好发觉得早,抹去足印,又用软泥粘出脚底细沙,在雪地里踩踏一个时辰,把破绽遮掩过去,衙役排查时也未看出端倪。
再一个雪夜,杨十二带了两个护院睡在二楼,忘了自己派人安置的“天女散花”,那机关极为机敏,若有稍大的声响,一粒铜球就会滚落。他打呼打得震天响,激发了铜球,结果漫天洒下无数石灰。两个护院因鼾声没能睡着,被石灰迷了眼,还要拖老爷下楼,一路踩踏机关若干,周身狼狈不堪,连带杨十二挂彩三处。就在他们匆忙走后,唐安趁乱盗走了一件宝贝,气得杨十二暴跳如雷。
上回偷白玉观音最是惊险,唐安不经意间睬到了忍冬纹,若非成小楼看到烟花仓促示警,柴房里不知何故失火乱作一团,他早已当场被擒。唐安不晓得今次会多出什么花样,一边暗中祈祷,一边回忆楼内陈设布置与先前有何不同。
杨十二有件珍宝,平日秘不示人,只在老太爷八十大寿时炫耀过一回。那是一件象牙雕球,十八层镂空牙雕套球堆叠在一起,分别绘制龙、凤、山、水、花、鸟、虫、兽,巧夺天工,宝光璀璨。唐安最想得到的便是此物,不出意外,西南四只黄花梨香几上陈设的盒子中,必有一只藏了这象牙雕球。
香几近在咫尺,唐安的呼吸忽然沉重起来,眼皮打架,阵阵眩晕袭上心头。他蓦地胆寒,想起莺儿递来的树奶子,娇艳的红唇似乎笑得别有用意。不行,不能撩倒在这里,唐安狠下心,咬破舌尖,咽下一口咸腥的血,精神一振。
头脑里略得一丝清明,他飞快地踏入香几之间,顿时暗道不妙。四只香几看似没有玄机,一旦陷入此地,唐安惊觉香几与博古架,乃至一旁伫立的八只鎏金竹节熏炉隐约排列成阵。只要他一提步,必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他深吸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块事先备好的青砖,缓缓移开左脚,搭上砖块。夜深如水,窗外扑扑雪声。唐安放下心来,将提起的左脚勉力踩到一只香几上,如被拎起的鱼,慢慢抬开右脚。雪声依旧窸窣沉闷,他的心情恢复平静,凝神张望四周,影影幢幢的架子像森然的卫士,令他再度烦躁。
唐安如伏在香几上的猫,紧紧扒着漆盒,用千机钥轻轻打开。正想用匕首剜去插簧挡板,眼睛瞪了起来——挡板竟不翼而飞。咦,是他眼花了?唐安瞳孔一缩,不仅没有挡板,盒子里什么也没有!
他暗骂晦气,飘然掠到第二只香几上,盒中依然没有挡板,像是杨十二的符牌正嵌在枢纽处似的。这盒中有九只镶金玉臂环,运气不坏。
他欢喜劲尚未过去,脚下忽地一软,转瞬间呼吸不畅,险些掉下香几。无声无臭的毒气又来了,他急忙摸出清心丹,不管有用没用,丢了一把在嘴里。今晚透着邪性,唐安心神不宁地想,这生意不能再做了。
不甘心白来一趟,他提起仅存的内力,掠向下个香几,打开漆盒,一颗圆润的夜明珠兀自闪亮。明珠的闪光勾起他心中的贪念,一时涌出冲动,想把这楼面扫尽。他咽下一口吐沫,飘向最后一只漆盒,取出一件古玉佩,腿脚越发酸软。
他飞身扑出阵外,一个趔趄落在宝相花纹砖面上,心生警惕。盘算下辰光,进楼花费不少时候,若露出蛛丝马迹,功亏一篑便不合算。咬牙忍了又忍,终于狠心往楼外迈步。
唐安两眼充血,摇摇欲坠,勉强飞身遁出归燕楼,向藏宝的地方摸去。谁也不会想到,赃物并未出归燕楼,既然要走,自当一并带走。可他伸手后顿时色变,着手处空无一物,整个人如浸在冰雪中,浑身透凉。
难道杨十二看破他的形迹?或是仅仅发觉这藏宝地?不行,这护院的活计做不得了,拉上小楼立即就走!唐安不再犹豫,人如狡猴,向楼外雪堆弹射,几个起落,已追上了提着两只灯笼的成小楼。
成小楼提起灯笼轻声道:“唐哥,把东西放夹层吧。”唐安苦笑,“我们这就走,你记得菱花巷那屋子怎么走吗?”成小楼腿一颤,矮了半截,哭丧了脸道:“不等换班?只怕今夜就过不去……”唐安道:“等换班就是捉现!莺儿看破我们了……”说罢,他径自朝杨府外面掠去。
成小楼叹了口气,熄灭了灯笼丢在一旁,朝了相反的方向飞身而去。
今夜一切透着古怪,唐安身如幻影,在雪中自由穿梭,闷闷地回想刚才的情形。他忽然后悔,没问小楼有没有中毒,说来奇怪,离开归燕楼身心畅快许多,头脑也清明起来。他犹疑地想,难道是杨十二加了迷香做埋伏,与莺儿并无关联?
他步子越来越快,在杨府偌大的园子中穿花绕树,游鱼似的借了茫茫飞雪,逃出生天。他熟知护院巡游路线,故这一路竟是未遇障碍,顺利跨越杨府高墙。唐安心下略定,隐隐中自觉仍有阴霾挥之不去,回首望了一眼。
风雪中飘然立了一个窈窕身影,如女鬼幽幽地跟在他背后。
唐安魂飞魄散,扬手就是一排镖打去。那丽影淡然举袖一招,也不说话,定定看着他轻笑。见暗器被她轻易收了,他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这是莺儿!他认得那件蓝布袄子,这丫头的轻功竟如此高妙?唐安不敢回头,使出十分气力,没命地往前跑。黑吃黑!她早就盯上他了吧?原以为小妮子爱找他说话,是对他另眼看待,谁知是个毒蜘蛛!要生生吞了老子。
唐安心中一边骂,一边回头看了眼。见鬼,这女人没有脚的吗?飘飘地像片叶子吊在身后,不离不弃。
“杨府这案子惊动了刑部衙门,刑部来人已在路上,这几日就要到凤翔府。”身后传来清脆的语音,在这个雪夜如空谷回声,煞是好听。
唐安无心欣赏,被她这句话扰乱了心神,是了,他走得正是时候。
“唐哥,你我不是敌人,何妨停下一叙?”脆脆的声音别有一种动听。唐安忽然停下,怔怔地道:“你不是莺儿。”
他点亮如萤照去,昏黄的光映在一张娃娃脸上。唐安一直觉得燕儿的脸像木头刻的不会动,可此刻她一双秀目灵巧飞扬,哪里有半点痴傻模样?
“七九河开,八九燕来。燕子就快飞回来了。”燕儿突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唐安的脸色煞白如雪,再也不能言语。
“每回出事的晚上,都有好大的雪,衙役来问话时,只有你不断瞅着归燕楼。旁人只当你惦记主家出事,心生愧意,我却知道你看的是燕子巢。”
唐安的身子越发僵了,绷紧如一根弦,若是有箭矢,怕是当即要挽弓射出。
燕儿旁若无人,悠悠地说道:“那雪是压不坏鸟巢的,可就算知道这个理,多少会不安心,因此你也不免多看了几眼。一回倒也罢了,回回都是这般,岂不怪异?耐不住好奇,我就上去瞧了瞧。”
唐安倒吸一口凉气,这丫头的轻功不逊于自己,心机之深,更在他之上。他心下转过数念,不再想着动手,反而学着成小楼的惫懒样子,涎着脸问道:“燕儿姐姐,你给个话,要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但凭姐姐吩咐。”
他这番故意示弱,惹得燕儿轻笑,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唐哥,你偷这些东西,是自个留着把玩,还是脱手卖了?”
“把玩?我不是文人雅士,玩不出名堂,自然想卖个好价钱……怎么,燕儿姐姐能找到好买家?”唐安的眼再度热火起来。燕儿白他一眼,反手甩出一物,往他脑袋上敲了一记。唐安讶然看去,是那件他垂涎已久的象牙雕球。
“给你三个月,想法子把所有东西脱手,再取一半银子周济凤翔府的穷苦百姓。”她甩出一个沉沉的包裹,唐安手忙脚乱接在手里,打开了宝光灿烂。
他喃喃道:“要我做好事?”
燕儿肃然道:“你偷走杨十二最心爱之物,他吐血一场后,少不了加重盘剥,强取豪夺,把失去的都追回来。真到了那天,不知有多少人无辜受累,你可过意得去?虽然说,他如今这种事做得也不少……”风雪打在她一张秀靥上,晶莹的雪花堆叠在睫毛上,鬓角上,云鬟上,衬得她仿佛雪娃娃一般。
唐安苦笑道:“早知如此,不如一刀杀了来得痛快。”他只能说说而已,真要杀了杨十二,府尹忌惮杨府的地位家世,上下搜捕,牵连的人不知有多少,这麻烦越发大了。想到燕儿要他卖赃物,就不会报官,唐安心下一松,想她只要他捐出一半,道:“这剩下的银两,燕儿姑娘到时如何来取?”
燕儿浅浅一笑,一双明眸莹亮如星,看得唐安一呆。她手指略动了动,象牙雕球便灵巧地于指尖舞动,“这件东西是杨十二害得人倾家荡产讹来的,我要物归原主。别的物件我都不要,你留着也好,周济百姓也好,我管不着。你也别以为我强取豪夺,腊月二十六日晚,你衣裳上沾了莹蛾粉,是我帮你偷偷洗去的。正月十五那天,你脚底踩了石灰,是我换走你的鞋。昨晚烟花大作,杨十二与杨新赶来归燕楼却晚了半刻,是我帮你故布疑阵,在柴房放火声东击西。还有今夜,我偷了杨十二的符牌,你才能如此顺利——分走你一半,算是酬劳如何?”
唐安吐出一口气,摸摸衣袖,掌心尽是汗,原来他早就露出破绽,刀尖上走到如今。燕儿秀目一弯,朝他笑道:“不过……”唐安心中一紧,听她不经意地道,“你堂堂大男人,偷东西冒女娃儿的名,很不厚道。”
唐安赧颜说道:“这……我……雪凤凰名头大,少不得借用借用。倒是姑娘心存侠义,仗义相助,唐安受教!别说是一半,就是全捐出去,我也不说半句闲话!”
燕儿露出促狭的笑容,端详他半晌,扬手又丢过去一物,“这是两份新的过所,你们易容后用它出关。今夜不用担心,除了你俩,所有的人都服了泻药,看时辰该发作了。”唐安想起自己是从她手上接过的树奶子,若有所思。
“行了,快去与你的同伴会合,我还要回去,免得莺儿无辜受累。等刑部的人到了,我会给杨十二送一份大礼,这里面牵连甚广,你们早早出关为宜。”她豪气地拱手告辞,飘然如风荡去。
“姑娘到底是谁?”唐安望了她的背影喊道。
她嫣然回首一笑,那张娃娃脸灵动狡黠,“你冒名顶替,不知道我是谁吗?”
雪絮簌簌落下,夜色中她如凤凰傲雪凌霜,瞬间去得远了。唐安怅然若失,他冒用她的名,假凤凰引来了真凤凰,见面了才知道,他不过是个贼,而她却不仅仅是个大盗。
唐安捧着沉甸甸的贼赃,也罢,这回就全捐出去。她的气魄手段,他比不了,不如爽快一回,不能让人小瞧。他忽然轻松一笑,刚才说得嘴响有八分是吹牛,此刻心定了,竟是再无牵挂,就连这漫天飞雪打在身上,也仿佛有了些许暖意。
无边风雪中,他挺直脊梁朝了远处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