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谋皮(1 / 2)

明日歌合集 楚惜刀 4519 字 2021-03-07

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一步步走来,身形虽然枯瘦伶仃,眉眼间仍可见旧时风采。只是时不时响起的几声重咳,令弥勒的心被紧紧拎起,他深谙医理,知道她时日无多,不由得双膝跪倒,颤抖地扶住她,道:“乳娘!我是诸贤。”国破后,他一直找不到乳娘下落,以为她葬身战火,不想在此重聚,百感交集,半晌说不出话来。

“贤哥儿,真的是你!”那乳娘笑逐颜开,转身向乜邪先恭敬行过一礼,“多谢驸马爷,灵芝没想到有生之年仍能见到三爷,您实在是灵芝的大恩人!”乜邪不置可否地避过。弥勒整理了混乱的情绪,问道:“乳娘,这些年你一向可好?”灵芝抚摩他的发髻和长袍,诸贤的亲娘孝仁皇后早逝,他断奶后她便留在皇宫陪伴,亲若母子。十七年前离散时,他尚是挺拔玉立的少年,如今面上竟也有了风霜之色。

灵芝感慨万千,弥勒扶她在一旁寻了大石坐下,听她说道:“多亏了驸马爷,我在这附近住了十年。宫门打开时我没逃出去,被叛军抓去从军做洗衣妇,辗转到了蜀中。那时听说二爷复了国,就想法子偷跑出来,还没到黔州,路上又遇到劫匪。亏得是有好心人救了我,为了报恩,留下替他照顾一对遗腹子。等后来二爷殁了,那对孩子也长大了,我不知何处去,仍到黔州来碰运气,好在驸马爷发现了我。”

弥勒听她所遇艰辛曲折,个中必有许多伤心往事,把灵芝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叹道:“乳娘,诸贤不孝,好在终和乳娘重聚,愿侍奉您颐养天年。”乜邪一声冷笑,灵芝道:“不用啦贤哥儿,你有这份心,我已很欢喜。我寻了个老伴,在这山下安了家,他有个女娃儿前几天刚添丁,我也抱外孙了。”

弥勒两眼晶莹,点头笑道:“这样好,这样好。”他终于知道他不如小佛祖的原因,他其实也没有忘,不肯放。他想畅游四海,从五花八门的手艺中求解脱,想借光怪陆离的奇事麻醉自己,只因国破家亡的过去对他而言,亦是不堪承受。

乜邪走过来搀扶灵芝,道:“我和三爷有话说,大娘请先去歇息,回头我再让三爷陪您聊天。”灵芝按了按弥勒的手,道:“贤哥儿,你多保重!”弥勒点头。他保住了这条命,他最怜惜的是否正如乜邪所说,是自己这一条命?

灵芝退下后,乜邪拿眼瞧弥勒,等他开口。

“乳娘的事多谢你。”

“苗疆十万大军,皆在我麾下,只等你一句话。”乜邪眼中扬起异样的光芒,神采飞扬,并不理会他刚才言语,“至于朝廷上我早与人联手,不出五年就会风云变色,江山易主。”

弥勒无动于衷,乜邪说的似乎都是前世之事,遥远得令他的心掀不起一丝波澜。

“无论如何,逝者已矣,我不想报仇。”他一字字说得清楚分明。

乜邪木然道:“你真要走?”

弥勒点头:“离开此地,越远越好。”

“不再回来?”

“永不再来。”

乜邪冷笑:“呵呵,好得很!你只管远走高飞。你一离开此地,我就杀了雪凤凰。”弥勒蹙眉道:“她与此何干?你……”他明白乜邪的心意,叹了口气,默然不语。乜邪道:“我会让她再进孝康之墓,你心里若还有这个徒弟,还有那个哥哥,还当雪湛是你姐姐,你就去墓里见见他们!”

弥勒道:“雪湛也埋在这里?”乜邪道:“你忘了吗?当年,她正是跟随为父皇选址的查先生同来散心,才会遇到我。这是我们的初识之处。”父皇,多么遥远的称呼。弥勒脸色发青地撇过头去。当雪湛嫁到此地后,他曾长居黔地,当年的龙战正是他最为惺惺相惜的朋友。

明月自来还自去,更无人倚玉阑干。前事已矣。十多年来生死两茫茫,他一直在走,又走得了多远?乜邪见他眉尖亦有化不开的心事,忽然哈哈大笑:“诸贤,我以为你真能万事皆忘!好,好!一切恩怨,你我便在孝康灵前了断!他若泉下有知,看到你这不孝模样,不知会不会替我骂你一顿!”

弥勒叹道:“也罢,由你胡闹去吧!”把那些想说未说的话都放下,转身向林外飞纵,几下一跃,淡淡的影子慢慢消失了。

等他远去,乜邪才松懈下来,散去全身凝聚的功力,犹如大病一场。他望了弥勒逝去的方向,坚毅的神情中终袭上一缕悲愤。

依然没有忘,不肯放。雪湛去后,这是他唯一的宿命。

节先静静站在乜邪身后,见他兀自出神,便指派几个苗人把雪凤凰和龙鬼抬回大寨。月镜山上因葬了缪宗和雪湛,乜邪选一处山头修建了隐秘的住所,每年定时来拜祭悼念。

回到寨子后,乜邪弄醒了龙鬼。龙鬼张眼第一句话就是:“爹,求你别杀雪姐姐!”乜邪道:“你放心,她大有用处,你不给我惹事,她就再安全不过。”龙鬼头脑略略清醒了些,四顾后道:“你把雪姐姐藏哪里去了?”乜邪并不回答:“你在墓下呆了一日,好好歇两天,我有事找她,等她应了我之后,自有工夫和你玩。”

“弥勒呢?”

“他走了。”

龙鬼低下头:“好,我安心休养,请爹照顾好雪姐姐。”乜邪吩咐手下给他摆上酒菜茶点,叠被铺床,龙鬼低眉顺眼,举止乖顺。乜邪很是满意,安心地撇下他,到另一处厅堂来看雪凤凰。

雪凤凰躺在一张七宝雕云床上,神情委顿。乜邪回头看见桌上热腾腾的酸菜酸鱼,对伺候在一旁的侍婢道:“让她养精蓄锐,明日来见我。”

次日午时,乜邪在堂屋前射靶,每箭必中红心。节先悄然走近,在他身后立了很久。等乜邪射完箭,节先恭敬地道:“罗怒在月镜山腰扎营住下,五族有援手自思州赶来,约莫午后就会进山。”乜邪淡淡地道:“给我统统挡下,一个也不许他们靠近山上一步。”节先应了,又道:“少主央我找了拳谱给他看,似乎无心再插手这里的事。”

乜邪“哼”了一声,笑道:“他的鬼心思,你看不出来?小心提防,他养足力气就会来捣蛋。”节先也笑道:“小孩子不知轻重,和我当年一般品性。寨王莫要责怪他,等年纪渐长,就会好的。”

“雪凤凰呢?”

“她吃饱喝足就开始乱来,昨夜试图溜出去七次,被我拦下。我费尽唇舌,说寨王今日会见她,这丫头才肯回去睡安稳觉。”

乜邪轻笑道:“把这个有趣的娃儿带过来吧。”

雪凤凰打着哈欠,懒洋洋走到乜邪所在的院子,探头张望。乜邪招呼道:“小丫头,我在这里。”雪凤凰一下蹦进院子,先不管这苗疆老怪,兀自跑到那张弓前啧啧赞叹。又拿起箭射了一支,稳稳停在靶心,笑了望向乜邪道:“老怪物,这把弓做得好!”

节先大怒,差点想出手,乜邪拦住他道:“你叫什么来着?”

“雪凤凰。”

“雪……凤……凰……”乜邪笑了,“凤凰火中涅槃,你却想雪中飞凤。你既是姓雪,千万别辜负了。”

雪凤凰道:“我师父呢?他在哪里?”乜邪道:“你师父也来了吗?”雪凤凰心中狐疑,她明明听到过弥勒的声音,醒来问起节先,他不承认见过弥勒。她盯了乜邪看:“那你呢?为什么会在月镜山?你叫里过他们来盗墓,却又不放心跟了来?”

乜邪缓缓地道:“这墓,他们是盗不走的。”

“你想借玉玺杀他们?”

乜邪微微笑:“你杀过人吗?”

雪凤凰生气瞪他一眼。闯荡江湖却从没杀过人的,她大概算一个,很有点被人看不起的意味。她微嗔薄怒,令乜邪笑得大声。

“有什么可笑!瞧这情形,除了那五人,其他想来盗墓的人必都被你们杀了。”

乜邪淡淡地道:“如此宝物,本不是他们该得之物。”

“那我呢?你派了龙鬼监视我,为什么不杀我?”

“龙鬼很喜欢你这个姐姐。”乜邪想到龙鬼,小家伙梦中尤带了笑,是被这女娃儿给迷惑了吗。

雪凤凰记起师父说过他们之间的仇怨,道:“你不想杀我,干吗抓我?”

“杀人有什么趣味?”

雪凤凰笑了:“我就知道你与众不同!”

“哦?怎么个不同?”

当别人议论到自己,人不免有好奇,乜邪也不例外。雪凤凰想到这里,笑得愈发自信:“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老?”节先的脸色大变,乜邪笑眯眯地,听雪凤凰继续说道:“你的老是从心里渗出来的,你实际并不老,可你的心累了。”

“这跟杀人有什么相干?”

“有。你对自己都快绝望,又何必杀人,更添一份绝望?”雪凤凰一字一句慢慢说道,“人流出的血,不是冰冷的雪。”

乜邪一笑,并不赞同她的伤春悲秋,道:“你是我的棋子,我不会杀你。”

雪凤凰的心猛地一惊,想到偷门大会上弥勒曾说过缪宗玉玺是乜邪引他出来的钓饵,那么如今,她也成了钓饵,吸引弥勒上钩。师父会来救她吗?隐隐地她竟企盼被抓,再见师父一面。

“棋子?那要看看你够不够斤两!”

雪凤凰故意拿话激他,乜邪并不动气,朝节先扬了扬手。奇怪,他那只枯瘦的手掌,迎了光似乎多了点血肉,不再触目惊心。

狼牙槊突如骤雨狂风而至。虽然雪凤凰知道节先会动手,还是吓了一跳。攻势密如急雨,瞬间将雪凤凰周身罩住,强大的内力鼓荡着节先的两袖,雪凤凰几乎感觉整个人要被他这一槊打得飞起来。眼见无法立敌,只有借力使力,在这铺天盖地的攻势中寻找最薄弱的突破口。

这一槊的气势浑如天成,但有至强处必有至弱处。槊影将到之处,将是力量最强的地方,而槊影已击过之处,残余的劲力瞬间消失,实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便是雪凤凰想找的入口。

她闪开身形,险险擦过狼牙槊,依循找到的入口切进。陷入节先的气劲包围圈后,雪凤凰被他的气劲带动得人如陀螺飞快地转了一圈,伸出掌时正好拍在狼牙槊的末端,离节先持槊的手仅两寸处。

一道外柔内刚的劲力从雪凤凰掌中发出,激荡在狼牙槊上。她借力弹飞,节先被这一掌击出的力道震得两手一颤,才知这丫头果然有点门道。节先收起轻敌之心,看出雪凤凰不使兵器,纯以近身的掌力应敌,便故意大开大阖,发挥狼牙槊远距攻击的优势,把她逼在掌力无法作用的远处。

雪凤凰斗了几招,发觉一味在和狼牙槊叫劲,根本触不到节先一片衣角,稍一动念便明白节先的伎俩。这家伙欺她没有趁手的兵器,近不了他的身,乐得运足气力挥舞狼牙槊,以守代攻,以逸待劳。

雪凤凰想起龙鬼所教的奇门步法,微微一笑,脚步变幻,时上时下时前时后,把狼牙槊的招式都当作了耳旁风,擦肩而过。节先使过数十招后,雪凤凰对他的进攻方式已基本适应,常在狼牙槊即将触及要害时,提前避了开去。这份眼力让乜邪不由动容,粗看来仿佛是运气,背后其实是天生的直觉与苦训后的敏锐,明明节先多年的功力远胜于她,雪凤凰却能凭借自己的技巧和天赋化险为夷。

节先见奈何不了她,并不着恼,能保持优势始终这样对仗下去,输的必是雪凤凰。连小阴沟里都会翻船,面对这随时会有海啸狂风的攻势,她无论如何笑不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