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雪凤凰和龙鬼浑若无事地离开了客栈,前晚打赏的银子使得老板极尽逢迎,两人说是要上街走走,殷勤备至地送到客栈外。好在两人事先把行李放到屋顶上,走得倒是潇洒轻松。既然身无分文,两人老实不客气地动起渭阳财主的主意。
“你动手还是我动手?”雪凤凰拉了龙鬼在一户人家外商量。这猎物红砖碧瓦,门户森然,在渭阳定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龙鬼嘻笑摸头:“姐姐这样问,是想看我本事了。”向她一拱手,后退两步,踩着粉墙噔噔几步,掠过墙头。雪凤凰但笑不语,安然攀上一棵树,察看他的动向。
忽然心头如流水般划过弥勒的影子。当时当日,师父教授她武功偷术,那是怎样的一种注视与心情?一切宛若秋风逝去,今时今日,唯有胸中横亘的一根骨隐隐作痛。弥勒临别所赠的手帕上写:“师徒缘尽,后会无期”,他是当真的,抑或想激励徒儿做番大事?
她深吸了口气。如今再没有江陵凤凰儿,只有驰骋江湖的雪凤凰。人必要失去一样最可贵的东西,才会蜕变,破蛹化蝶。她找不回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凤凰儿了,那个天塌下来当被盖,没有什么会放在心上的小丫头,终于有一日尝到失去的滋味。
雪凤凰迷迷糊糊地想心事,直至龙鬼神情急迫地跃上树梢,劈面就道:“快,我瞧见他们五人乔装出城去了。”雪凤凰一怔,龙鬼急急地道:“你说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他们五人就住这屋。”雪凤凰讶然抱臂略一沉思,这几人走得这么急,难道乜邪另有布置?当下牵了马,和龙鬼匆匆追了出去。
两人疾赶了十来里路,追到半途,雪凤凰突然一声尖叫,龙鬼急忙拉马探问,却听她哀怨叹道:“又忘吃早饭!不若我们停马打劫,吃饱再追,好不好?”龙鬼又好气又好笑,一指前方说道:“再追一阵就到月镜山,何不一鼓作气?”龙鬼说得老气横秋,雪凤凰咯咯直笑,一夹马腹追了过去。
过了一个半时辰,月镜山如遮面的美人,在前方隐约展露秀丽的容颜。雪凤凰兴致高昂,飞马进山。没驰骋多久,山路崎岖难行,山道狭窄枝杈低掠,两匹马艰难奋蹄,耸动的马背格得两人屁股颠痛。雪凤凰不得不叫龙鬼和她一同下马,恋恋不舍地抚着马鬃,龙鬼瞧出她弃马之意,把包裹全拾在手上,招呼她道:“走吧。”
雪凤凰松开缰绳,两马依恋地徘徊,并没有起步离开。雪凤凰眼圈儿一红,叹道:“早知就该在山下找户人家寄放。”龙鬼毫不留恋地拉他往山上奔去,头也不回。雪凤凰被他一路拖着跑了数十丈,心想对这出身富贵的少年来说,坐骑算不得什么,倒是她自小与马儿甚是相亲,一时心里难过。
好在月镜山春意正浓,满山杜鹃花开,浅紫淡黄,灿若云锦。又有溪流奔涌相伴,瀑布迎面扬雨,溅珠喷玉宛如笙簧细乐,寂寂山路顿时热闹非凡。雪凤凰的心境很快恢复开朗,发足朝山上进发,再无一丝颓废。行至高山茂林中,雾霭缭绕,仙云绕合,松柏各展奇姿,奇石错落盘屈,眼前美景似幻还真。
眼前十多丈高崖矗立沿途,被日光一射,势欲排云,气象万千。雪凤凰目不暇接,只见脚下山路愈见险峭,龙鬼却在山石间轻巧纵跃,如履平地。雪凤凰好奇问道:“你自小住山里?”龙鬼道:“苗家的孩子都是爬山好手,姐姐看好了。”双足一点蹦得老高,攀至身边一棵树干发翻过一圈,又将身跃起像只猿猴腾飞一丈,掠向另一棵树,身手矫健已极。
雪凤凰自忖身手灵活,不想被他小瞧,手足并用抢先走在前面。龙鬼忍笑翻下,把手伸到她眼皮下,道:“这里山高坡陡谷深,我们最好牵着手,万一迷路,起码找得到彼此。”他熟识地形,雪凤凰不觉起了疑心,问道:“小鬼头,你来过这里?”
“来之前我问过太多人啦!”龙鬼好整以暇回答,“我和姐姐不同,一个小孩子去哪里都怕被骗,又怕迷路,自然打听清楚了才敢动身。”雪凤凰哼了一声,任由他伸手牵了,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密林,像一对亲密的姐弟。
两人在山中赶了两个时辰,仍未见到那五人的踪影,却闯进了一片迷离绚丽的盛大林子。那山林美得仿佛仙境,无数的白花点缀枝头,犹如亿万白鸽群集,涂染出无比灿烂亮丽的纯色。鸽头上各有一点红,顾盼间鸽子花便如活了一般,山风一过,但见群鸽齐展双翅扑簌欲飞,浩然壮丽的声势令雪凤凰看得痴醉。
两人不觉停下脚步。龙鬼舒服地往树上一靠,有白花幽幽落下,他伸手接了,递给雪凤凰:“给你,这是月镜山的鸽子花,别处可见不着。”
“这山可真美。”雪凤凰被这雄浑优美的气势吸引,想想江陵城,似乎是隔世的所在。
“皇帝挑坟墓的地方,自然不差。”龙鬼说到皇帝两字,眼神竟变得严厉。
是啊,坟墓。雪凤凰浑身一激灵,这壮阔的山景下埋葬了一个称为“伪帝”的人,无比尊贵,无比卑微。在他死后十五年有人又记起他,却不是为了悼念,而是觊觎他身怀的国之瑰宝,他仍是个抛尸荒野也不会被人惦念的人。
雪凤凰这样一想,不由为缪宗孝康可怜起来,几乎有点不忍去盗他的墓。这当儿她的肚皮毫不留情地咕咕叫唤两声,引出她一阵恼火。“肚子好饿!都是那个该死的黄笙!”每每想到居然被那个三流笨贼偷去干粮,就气不打一处来。
龙鬼摸摸干瘪肚子,有气无力地道:“别抱怨了姐姐,找吃的吧。”
两人搜寻觅食。走了好大一截路,不是草就是树,岩壁高耸,连花也没见一朵。雪凤凰后悔,早知刚才在鸽子树林采些花吃,也不致饿了半死。再走了一阵,眼看红日西坠,苍岚四合,山色溟濛,倦鸟归巢。偏雪凤凰饿了一日,无心欣赏无边美景,又恨天色将暗,更难找寻食物,匆忙中看到一片红色野果,忙摘了几颗。
龙鬼尖叫一声,打落她手中的果子,骇然道:“这叫‘老蛇泡’,是毒蛇嘴里吐出来的果子,千万吃不得。”雪凤凰失望地跺脚,惊动了一旁草丛,有一物倏地跑出。
龙鬼面露喜色:“野兔!”两人顿时精神大振,施展最上层的轻功追寻那只可怜的野兔。小兔子一跳一跳跑得贼快,雪凤凰忍不住掏出暗器,刚想脱手,龙鬼那里一只袖箭已呼啸而去。“噗!”野兔乖乖倒地身亡。两人抹了把汗,笑逐颜开地去抢战利品。
“找个地方焖野兔。”雪凤凰兴致大涨。
在一块大石上,龙鬼取出腰刀,把野兔剥皮剖腹去了内脏,再切成一寸见方的肉块,又用山泉水泡了。趁这功夫支架搭锅,他竟从行囊里拿出一口巴掌大的小锅,看得雪凤凰目瞪口呆。
见龙鬼熟练地劈柴烧火,雪凤凰愣愣地道:“你居然随身带了这玩意,倒没被黄笙偷去。”龙鬼道:“对呀!我们不知道会在山上呆几日,总要吃饭。他要偷了这口锅,一准给我们发觉。”雪凤凰见他仿若大厨的身手,知道晚上必有口福,啧啧赞叹,当下也不多说,帮他拣柴火。
“哎呀,忘了调料!”龙鬼大叫,抱怨几句又道,“我去找找山里有没有胡葱……总要去去腥味。”雪凤凰插嘴道:“胡椒行吗?”龙鬼想了想:“也成。”雪凤凰掏出百宝囊里独门暗器“胡椒球”和“盐巴块”,想想又递上“八角链”,龙鬼愕然地看了半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指了问:“你怎会随身带足调料?”
雪凤凰满不在乎道:“什么调料?都是暗器!胡椒让人打喷嚏,盐巴可代石灰迷人眼睛。八角串在一起当甩手链飞出去,手法好也蛮威风。”龙鬼拧了眉,迟疑地道:“你真在江湖上闯荡过?”雪凤凰笑着拍一下他的头:“小鬼头,不许胡说,做你的菜!我去挖点野姜来。”
龙鬼大乐,兴冲冲地点火焖烧,雪凤凰挖来野姜,等足一个时辰,才等来他的这顿焖兔宴。他的手艺果不寻常,老远闻着扑鼻的香,馋得雪凤凰坐立不安,催促不已。龙鬼气定神闲,硬是花足了火候才端上盛宴。
这时明月当空,春风袭人,野味飘香,雪凤凰口齿生津和龙鬼对坐,大快朵颐吃了个不亦乐乎。龙鬼人小鬼大,花样百出不算亦是烹饪能手,雪凤凰不由想到了弥勒,不知他见了这样聪慧的孩子,会不会兴起收徒之念。这念头一闪而过,她不想在龙鬼面前失态,按下心思和他玩耍笑闹,犹如回到昔日在江陵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
夜里,龙鬼用杂草铺出一块舒适的安憩之地,雪凤凰艳羡地看了半天,听他笑呵呵地道:“姐姐,这里你睡。”雪凤凰两眼放光,顾不得客气,先坐上去享受了一下,末了才问:“你呢?”龙鬼一指旁边的高树:“我在树上望风。”雪凤凰想起仍然身处险镜,不仅那五人未见踪迹,连罗怒等人也不知追上没有,的确无法高枕。她心念一动,围着两人立身之地走了一圈,时而俯身搬动几块石头,时而侧身拉过一条藤蔓。
她所设之阵半是出于弥勒传授,半是自己异想天开,相应相生,颇有几分巧妙。龙鬼跃上枝头,密切注视她的一举一动,雪凤凰忽然冲他一笑,清透的目光辉映明月皎洁的光辉,似乎看穿他的心思。龙鬼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神,心里扑通跳个不停。
篝火边雪凤凰睡了,龙鬼皱眉远观她暗设的机关,这一招不仅可察敌机先,又限制了龙鬼的行动。若是他想离开这方圆之地,想避开这些机关还颇费周章。他试着折下一截树枝飞射而出,初初落地并无阻碍,刚放下担心,前路上忽地流星赶月般弹起一张藤网,将退路封得干干净净,更迎面喷出一股胡椒粉的烟尘。龙鬼吓了一跳,当即掩住口鼻呼吸,才生生忍住了喷嚏。再看雪凤凰并未这声响被惊动,翻过一个身继续呼呼大睡,暗叫侥幸,倚了树干靠坐。
这丫头布阵不全按章法,他要破阵走出尚且有些难度,非要尽力猜度她的花俏心思。如此花费时日,不是一时半刻能办到的。龙鬼心想有这阵势保护,确可安心睡大觉,既是如此,他懒得外出探看,索性倒在树干上闭眼大睡。
刚躺了没多久,耳边忽地掠过一道风,睁眼时雪凤凰笑眯眯地倒挂在更高的树干上,冲他说道:“春晚最寒,何况是在山上,你不怕染上风寒,我却怕你拖累。快下来和我一起烤火。”龙鬼情知他的举动心意悉数被她看破,苦笑盘膝坐了,道:“好姐姐,我听你的,你须饶我这一回。”雪凤凰翻身落下树去,龙鬼跟着飞纵至她身边,她一脸严肃转过身来对他。
“龙鬼,我不管你是谁家子弟,在这荒山野地你我须同舟共济,你明白么?无论是乜邪还是罗怒,苗人和五族均非易惹之辈,你连我都想算计、我若连你都要提防,不如趁早一拍两散,各走各路罢了。”雪凤凰鲜少这样板了脸孔说话,龙鬼垂下头道:“知道了。”
他话越少,雪凤凰便知越是言不由衷,明知这少年满腹狡猾心思,偏偏摸不着头绪,雪凤凰心下亦是着恼。忽地想起他那块“太子”标记,暗自寻思,他若真是苗人,苗人中现以苗疆老怪乜邪的身份最为尊崇,他这太子,莫不与那老怪有关?
思及于此,雪凤凰浑身一个激灵,手心尽是冷汗。龙鬼见她色变,忙在她睡处打扫出一块净地,赔笑道:“姐姐莫要生气,我乖乖睡这里便是,不再惹姐姐生气。要骂要罚,姐姐只管说,我一时贪玩坏了姐姐的布置,受些责罚也是该的。”
雪凤凰不发一言,满脑子仍在转过念头。依乜邪的手段,安插一个人到她身边未必没有可能。龙鬼人小鬼大,一般人不会对他生出戒心。可惜她来苗疆时日尚浅,不清楚乜邪是否有这样一位高徒。她心中来回细想与龙鬼结识后遭遇,乃至众人对龙鬼的神态举止,又感奇怪。黄笙等既是乜邪派出,没理由不知龙鬼身份,为什么连他的信物都偷去?如此一想,她又觉自己杞人忧天。乜邪并非神仙,怎会知她会跟随那五人踪迹,早早安排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