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峰回路转(2 / 2)

瓷骨(全) 酒澈 17205 字 2020-03-28

沈瓷见她面色难堪,支起身体,条条缕缕地分析道:“你之前被人抓入东厂大牢,回来之后却偏偏说你是一个人去了醉香楼,应该是为了袒护他。方才你又提到尚铭替他买下矿场修了一条秘道,那么,这个杨福有可能是东厂的人。可是,就连东厂提督尚铭都算不上是皇上信任的人,因此,东厂不太可能。

“……能得皇上的信任,能够亲自提交伪证,还能被皇上派出查案,排除了东厂,查案的机构还剩下西厂和锦衣卫,其中以汪直最得皇上信任。可听你们方才说,这人三年前才同尚铭有了合作,可见他做官的时间不长,放眼朝中,根本找不到这样的人物。除非……”沈瓷的手放在扶手上,突然抓紧,眼神也随之变得锐利,“除非,就像你们说的,他有一个不可拆穿的身份,他控制了某人,又或者……正以别人的身份生活着?”

卫朝夕心中又惊又怕,不由得出声唤道:“阿瓷……”

沈瓷静静地看着她:“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吗?”

“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而是我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你。”卫朝夕扑上去握住沈瓷的手,言语不觉染上了哭腔,“阿瓷,初得知此事时,我心中的惊讶和惶恐,绝不会比你少……”

若说方才沈瓷只是大胆地随意猜测,此时听了卫朝夕这般言语,才真正感到慌乱。为何她应该感觉到惊讶和惶恐?为何朝夕能够告诉小王爷,却独独不敢告诉她?

再结合方才的推测,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人。

汪直。

沈瓷猛然起身,抬步便往外走。

“阿瓷,阿瓷!”卫朝夕追了上去,“你要去哪里?”

沈瓷回过头,眼白泛起微红,吐出了两个字:“鄱阳。”

“你要去做什么啊?”

“确认一件事。”

卫朝夕连忙拉住她:“淮王谋权篡位的嫌疑都没洗清,你去能干什么呢?这事开不得玩笑的。”

沈瓷轻轻将她的手拿开:“我不会干扰他们,我只想确认我想知道的事。”她转过身,与卫朝夕对视,“要不然,你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杨福究竟是谁?”

短暂的沉默。

“好,我告诉你,都告诉你。”卫朝夕垂下了头,现如今,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阿瓷已悟到这个份上,与其让她亲眼看见,还不如自己讲给她听。

沈瓷凝神看着她,坐了回去,静待她开口。

卫朝夕闭上眼,又睁开,酝酿片刻,终是慢慢开口:“我初识杨福,是在去京城的路上……原本只是想去讨个糕点吃,却见他生得英俊憨厚,来往了几次,便动了心思。”

沈瓷抓住句中要害:“路上?你不是同小王爷一同入京的吗?”

卫朝夕既是决定说了,也不想再瞒她,颔首答道:“杨福是朱见濂悄悄带入京城的,之后到了京城,也住在离驿站不远的地方。”

“悄悄带去的?淮王不知道?”

“应该是不知道的。”

那就是朱见濂自己的主张了。沈瓷想到在京城时,小王爷几次出手对付汪直,还曾说与汪直有血海之仇,这是否也同杨福有关系呢?她想至此,忙问:“你可知,小王爷为什么要带杨福入京?”

卫朝夕的眼睑垂了下去,睫毛不停颤动,迟疑良久,吞吐道:“因为……因为杨福……”

沈瓷一瞬不移地盯着她,心也跟着揪紧了:“因为杨福什么?你快说啊。”

卫朝夕缩着肩膀,两眼一闭,银牙狠咬,生怕自己说慢了便再也说不全,突然提高了音量:“因为杨福,同汪直长得一模一样!”

“……”沈瓷定住了,好半天才道,“人无相同,就算面目一样,性格语气也不同。”

卫朝夕无力摇头:“可是杨福不同,他曾经历过近三年的训练,两年在尚铭身边,剩下的大半年在朱见濂身边,只为了让自己成为汪直……就算他们的本质全然不同,但经过刻意训练,旁人也不易看出。这些年,杨福活得压抑,便似生活在汪直的影子下,尤其到了京城以后,几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沈瓷的眸色渐渐黯然,犹疑地、小心地低问:“那如今,朝中的汪直……”

卫朝夕别过头,将神情隐藏在零乱的头发下,喑哑道:“杨福……就是如今的汪直了。”

如同被四面八方的呼啸声包围着,沈瓷耳里好像什么都听不清了,趔趄着往后退了两步,艰难地稳住身形:“那汪直呢?真正的汪直在哪里?”

卫朝夕一个激灵,想到苍云山上的种种,下意识回避道:“我,我不知道……大概,是已经不在了。”

沈瓷闭上眼,千丝万缕都在脑中急速穿过。她突然想起来了,那日她离开苍云山后,独自蜷缩在丛木掩映的池边,是小王爷和卫朝夕找到了她。离开的时候,马车并未掉头,当时她未觉异样,如今细想,小王爷衣染血迹,卫朝夕脸色苍白,分明是刚从苍云山返回,而非从驿站的方向寻来……

浑身的热量与冷意仿佛都在顷刻间被尽数榨干,身体化成了一摊软泥。她看向卫朝夕,低低相问:“是那天在苍云山吗?”

卫朝夕惊讶地望着沈瓷,嘴唇因为干燥而泛白裂开,支支吾吾:“我,我不明白你在问什么……”

“那就是了。”沈瓷悬着满心的酸涩,闭上眼道,“朝夕,你实在是不太会说谎的。”

说不出该解脱还是痛心,她本想亲手找汪直报了杀父之仇,却下不了手,因此陷在自我谴责的矛盾中。无数次,她会想,如果自己最后刺了下去会如何……可眼下得知其他人替她报了杀父之仇,她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反而感到无尽的悲哀像黑夜一般,滚滚朝她涌过来……

她能说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呢?小王爷与汪直的旧仇,杨福与淮王府的恩怨,朝夕对杨福的情义,桩桩件件都有缘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缘由,就连她自己也是身不由己……如今得知汪直坠下悬崖,该怨谁呢?怨自己,怨卫朝夕,怨小王爷,还是怨汪直多年前自己种下的因?

又有谁不是可悲可叹的戏中之人?

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逃脱不开,奈何不得,正一寸一寸地啃噬着她的力量。

静了许久许久,沈瓷终于再次开口,目光毫无焦距地凝着前方的某处:“朝夕……我还是要去鄱阳。”

“啊?”

“也没什么要做的了。”她低头,松散的发挡在眼前,遮住眼底的迷惘,“汪直已经不在,我只是,想去看看这人到底什么样罢了……”

卫朝夕迟疑片刻,朝沈瓷挪了几步:“那我同你一起去,行吗?”

“嗯。”沈瓷轻轻点头。

卫朝夕低头看了看自己仍满身尘土的衣服:“你着急吗?若不急,等我沐浴后再走吧。”

“我还有什么可着急的。”沈瓷闭着眼道,“你赶了九日的路,必定疲累,沐浴后好生休息,我们明日再出发吧。我也只是想看看而已,若不得见,便是注定,亦是计较不得……”

“阿瓷……”卫朝夕手足无措。

“我没事,你去吧。”沈瓷想要自己静一静,“在你进门时,我便吩咐丫鬟去准备了,沐浴的热水应是备好了。”

“嗯……你也去歇会儿。”卫朝夕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污渍,很快妥协,“那等明日清晨,我们再启程。”

“好。”

朱见濂快马加鞭回到鄱阳后,便立刻冲回淮王府,将矿场秘道之事告诉了淮王。

他自然没有把一切和盘托出,只道杜氏三年前私自允许江湖匪盗在矿场下修建秘道、行不法之事,算命先生推测,此秘道极大地破坏了矿场的风水格局,因而一直效益不佳。

叙述的重点,仅在杜氏私自吞财和秘道坏事这两点上,遂请淮王允许填埋秘道,使矿场得以转运。

至于杨福,朱见濂只字未提。

他也曾考虑过,由淮王出面同杨福说清当年之事,可若是淮王得知杨福诬陷他谋权篡位,第一反应必定是拆穿杨福的身份,以这种最快捷有效的方式保全王府。淮王当年能对夏莲的死遮掩不提,如今也很难想象,他会如何同夏莲的养子解释当年的真相……只怕劝说不成,还会起反作用。

淮王听了朱见濂的话,对杜氏的不满更深,派人去查,果真在矿场下有一条宽敞的秘道。他见朱见濂对此事如此积极,对杜氏又在气头上,很快便应允了他的要求。

可朱见濂转身一走,淮王便觉得不对劲了。

“这小子在京城就不安分,此次如此着急,指不定有鬼……”淮王琢磨着,越想越疑心,就唤来随侍吩咐道,“去盯着世子,看他除了填埋那条秘道外,还有什么异动。”

矿场下的秘道比预料中更加宽敞,站在中央,四面都是空的,地上还零零散散放着些兵器,看上去的确是个私自练兵的绝好场所。有三个不同的入口能够进入秘道,不过好在这三个入口并非各占一方,而是在经过三条细长的窄道后,汇聚成一条较宽的道,再走上两三米,便是适合练兵的一片空旷场地了。

事不宜迟,朱见濂命人连夜赶工。因时间紧迫,从距离道口处五米的旷地开始填埋。如此,就算从地面依旧能听出地下的大片空旷,入口处却已经被堵死了。

他想做的,只不过是延长杨福取证的时间罢了。

唯有多争取周旋的时间,他才能找到机会,将往事细细掰开,劝杨福收手。

而杨福,在当初拿到卫朝夕离开的信后,已猜到她会回来通风报信。他知晓卫朝夕的立场,并不怪她,却也不得不想法子继续自己的计划。杨福心中明白,皇上派给他一百精兵,是怕他镇不住淮王叛乱的军队,而事实上,连叛乱一事都是假的,根本不需多少兵力。一百人的大部队行进不快,他怕耽误行程,直接先领着八名精锐打头阵,一路飞驰,而剩下的人稍微滞后,若一切顺利,可直接将淮王捉拿归京。

因而,卫朝夕昨日傍晚抵达景德镇后,仅仅过了五个时辰,杨福奔过景德镇,并于未时抵达鄱阳。

这速度比卫朝夕预计的提前了半日,朱见濂刚将靠近道口的旷地填满,还余下三个不同入口的细长窄道,便收到探子的消息:“汪直”已经秘密来到鄱阳了。

“停手!不用再填了。”朱见濂下了命令,将连夜赶工的众人支走,只留下马宁几个信得过的亲卫,轻叹一声,“已经被填得不易看出,余下这三条窄道也无妨。不知道他会从哪个入口进来,就在这里等他吧。”

朱见濂站在三条窄道的交会之处,面前是三个不同的入口,背后是刚被填充的泥墙。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胸中的话语无声地沸腾着,静静等待着杨福的到来……

与此同时,淮王也得到了汪直秘密潜入鄱阳的消息。他甚是不解,联想到朱见濂昨日异乎寻常的积极,胸中蹿出一股难以抑制的不安,陡然拍案而起:“这个朱见濂,哪里有个世子的样子?怎么回到鄱阳还这么不省心!本王偏要去看看,他这次还要搞出些什么名堂来!”

杨福抵达鄱阳,片刻不歇地直奔矿场而去。而紧随其后赶往矿场的,除了淮王,还有刚从景德镇赶到鄱阳的沈瓷和卫朝夕。

三条细窄的入口,平日里从外面看不出来,可因为朱见濂连夜赶工运输泥料,多少留下了些痕迹。三队各怀心思的人,前前后后抵达矿场,又恰好择了不同的入口,忐忑地潜入未知的地下……

朱见濂在道口等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听见一阵人声。脚步声整齐有序,应是经过训练之人。他背过手,拳头从身后捏紧,静静地看着前方。

杨福领着他的八名精锐疾步潜入地道。

见到的,却是朱见濂,以及他身后已被堵得严严实实的泥墙。

幽暗的火把映照下,朱见濂的脸忽明忽暗,眼神定定地望着他,火光带起一圈圈眩晕的光斑,映出他眼底的沧桑和彷徨。

“汪公公,好久不见。”

杨福一愣,朱见濂并未唤他的名字,反而仍是叫他汪公公,摆明了不想在别人面前拆穿他的身份。他站定,微有失落:“你到底还是先填了。”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朱见濂否认填埋一事,提议道,“我有一些话,想要单独同汪公公说,不知汪公公能否给这个机会。”

杨福料想朱见濂必定要劝他放弃,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商量的。眼下,朱见濂想要与他周旋,杨福却巴不得一句话不说,直接把淮王押回京城。只有速战速决,减少暴露身份的概率,他才能在回程的半路“假死”,从而永远消除身份之疑。到时候,若朱见濂再对皇上控诉说他是假汪直,已是无从对证、无济于事了。

杨福不愿同朱见濂多言,扬声道:“淮王谋权篡位,罪不可恕,不必多言。”说完便走上前,要看看这堵泥墙的坚实程度,试图找到刚刚填埋的证据。

朱见濂拦住他的去路,贴近他耳边轻声道:“卫姑娘已将缘由告诉我。关于夏莲,我这里还有一些事,你必定不知道。”

杨福身子僵硬,停下步子。

“命带来的人退下,只留你我。”朱见濂说。

杨福咬咬牙,仍在犹豫。

朱见濂拉住他,又道:“看在我救过你的分上。”

杨福沉默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转身吩咐道:“你们先出去。”

那八人面面相觑:“可是……”

“下去。”杨福如今学汪直已是愈发有模有样。朱见濂冷眼旁观,吩咐马宁先带着亲卫出去了。

杨福带来的人见淮王世子身边已没了其他人,若打起来,武功应该也不是汪直的对手,这才迟疑着离开。

“你到底想说什么?”杨福皱眉道,“我虽敬你救过我一命,但我与淮王的仇恨,绝对不会因此消解。”

“我明白你的意思。”朱见濂道,“夏莲是你最重要的人,你要为她报仇。”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也是同样的。”

杨福胸中一抽,霍然抬头问:“你什么意思?”

朱见濂并未直接回答,反是突然道:“你跟在我身边的时间,也有大半年。你曾多次问过我,为什么要让你扮成汪直,还记得我当时如何回答你的吗?”

杨福想了想,道:“你曾说过,血海深仇。”

朱见濂继续问:“那你为何不问,我之前从未去过京城,怎会与汪直结下深仇?又怎会将处于深宫的万贵妃视为仇人?”

“……我问了,你会回答我吗?”

“那时不会,现在却会。”朱见濂语气缓慢而低沉,认真地看着杨福。

杨福被他看得有些发怵,偏过头道:“有这个必要吗?我只想听关于夏莲的事,你如果继续在这里拖延时间,请恕我不奉陪了。”

“这就是同夏莲有关的事。”朱见濂神情严肃,正色道,“我去京城复仇,是为了夏莲。”

杨福怔了片刻,突然不客气地笑起来:“你?淮王世子,为了一个王府的婢女报仇?开什么玩笑!”

朱见濂岿然不动:“杨福,我不会和你开这种玩笑。”

杨福仍在讽刺,可在朱见濂目光的逼视下,那笑容却渐渐收敛了,化为悬在唇角的一丝苦涩。

朱见濂看他已平静了,这才重新开口:“我听卫姑娘说,夏莲是你的养母。”他深吸一口气,慢慢道,“可是,你却不知,夏莲其实是我的生母。”

杨福的眼睛猛然睁大:“这,这怎么会……”他踉跄着后退,回忆穿梭于脑中。在他还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时,的确记得有段时间夏莲来看他时,小腹微微鼓起,后来甚至直接消失了接近半年。可是当他之后问起,夏莲却告诉他,孩子已经夭折了,王妃也容不下一个婢女比她更早生出淮王的孩子。那时杨福太过年少,并不懂其中含义,此事便就此揭过。可现在,他细细算了算朱见濂的年纪,出生的日子同当初夏莲的孕期相差无几!

杨福思绪一片混乱,抬起头咆哮道:“你在骗我,为了让我收手,编出了这等荒唐理由!”

朱见濂亦不退缩,上前逼近杨福:“你认为我会在这件事上骗你吗?若是传出去,对我有什么好处?”

他闭上眼,胸口起伏不定,复又睁开,定定地看着杨福:“六年前,父王带夏莲入京述职,皇上见夏莲美貌,多有赞誉,有意从淮王那儿讨要过来。万贵妃善妒,听闻此言,命汪直杀掉夏莲以绝后患。现在你明白了吗?为何我甘冒风险,执意要杀掉汪直和万贵妃?原本的计划里,是希望你替代汪直后,能与你里应外合解决掉万贵妃。只不过兜兜转转,没想到竟成了如今的局面。”

杨福大气也不敢喘,朱见濂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惊雷。长久以来,他一直困惑朱见濂为何与汪直和万贵妃为敌,如今终于在这里得到了完整的解释。他跟朱见濂相处过大半年,直觉告诉他,这一切并不是谎言,可如今峰回路转,他又该如何是好?

诬陷淮王谋权篡位,将整个不够善待夏莲的淮王府拖下水,这便是他几年来最大的夙愿。可若朱见濂真的是夏莲的亲生儿子,他还要这样做吗?长期以来秉持的目标和信念瞬间坍塌,如同一座倒下的灯塔,满地狼藉,方向顿失。

可这样的惘然只持续了片刻,杨福便回过神来,虽然语气仍是强硬,眼神却已柔软些许:“你的一面之词,我凭什么要相信?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也无法免除淮王对夏莲犯下的错!就算夏莲不是淮王亲手杀的,他也辜负了她的一生,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他抬眼看着小王爷,揣测着、惊痛着,艰难地说,“而你……因你救过我一次,我会禀报皇上,你主动出示了淮王的罪证,会保你不被株连……”

“如今知道事实,你还打算这样做?”朱见濂看着杨福,眼中尽是失望之色,“你我的目标是相同的,都是为了替夏莲报仇雪恨。我父王的确有错,可真正让夏莲死去的罪魁祸首,却是京城痛下杀手的两人!”

杨福紧紧咬着嘴唇,在摇摆不定的火光中,霎然凝眸。

之前未曾留意,只隐隐觉得看到朱见濂有种熟悉之感。今日才发现,朱见濂的五官生得与夏莲如此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明明是澄静的,却又满是惊恸与深意。杨福望着他,顿时感到胸中滞闷,呼吸急促,就连目光也模糊一片。他闭上眼,慢慢将手掌压在额头上,半晌方道:“就算……就算我信你真的是夏莲所生,可她的死因又如何能确定?你当初并不在京城,是如何知道此事的?若是淮王如此告诉你的,你又怎知不是他厌弃了夏莲将其杀掉,再同你编了个谎言呢?”

朱见濂否认道:“相反,他不仅没有告诉我此事,这些年,他还一直竭力不让我知道。最后告诉我这件事的,是夏莲生前在府中最好的友人秋兰,在临死之前拼了最后一口气将真相告知于我。”

杨福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既然是他人转告,事实到底如何,都已无从对证。可我不相信,淮王作为一个藩王,会对此束手无策。没有证据,你要我如何相信这不是撇清之辞?”

“……”朱见濂沉默了,当年的事,就连他自己也是个局外人。秋兰死前唯留下仓促几语,杨福如何能相信?他敛了声,绷紧身体,陷入一种欲语还休的窘境。

“证据?”正当朱见濂沉默时,忽听不远处传来一个沧桑的声音,淮王从旁侧的窄道走了出来,“我就是证据。”

朱见濂和杨福都是一惊:“你……”

淮王在听说汪直入城后便循迹而来,在杨福进入地道后不久,便寻了另一条入口,躲在拐角处听着二人的对话。直到刚才,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冲动现身。

朱见濂急得一颗心快要跳出喉咙:一来,是害怕杨福看到淮王后情绪失控,将刚刚缓和的局面又弄得紧张无比;二来,担心淮王抓住杨福冒充汪直的把柄,若是揭露,不仅杨福会受到重责,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然而,冲突的场面并未如想象中一般发生。

他看见淮王黯淡的双目如有光彩流动,眼中含泪,虽不至于失控泣下,整个人的悲伤与感喟却是一览无余。

他的腿在京城受伤留了些后遗症,一步步缓慢地朝杨福走了过去,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有话要说,迟疑了半晌,终于开口:“你……你就是夏莲的养子?”

杨福没答,目光中有火,满腹的怀疑与痛恨。

淮王的心痛毫不掩饰,惊异也毫不掩饰,眼中泪光闪动,轻轻说:“我从前没有见过你,却听夏莲多次说起过你。你还记得,你十岁生日时夏莲送你的玉佩吗?那是我托她送给你的……”

杨福怔住了,片刻之后勃然大怒:“伪君子,不要再继续装模作样了!夏莲早已不在人世,她的痛苦和悲剧,都是拜你所赐!”

淮王丝毫没有反驳,他低头垂眸,悲叹道:“你说得对,她的痛苦和悲剧,都是因我而起……可是,可是又有谁知道,我心中的痛苦,何曾比她少过半分……”

朱见濂从来没有见过淮王这副模样。

他脸上带泪,手指哆嗦,言语中苍凉之意尽显,脸上深深浅浅的沟壑带着陈年的疮痍,仿佛

瞬间老了十岁:“夏莲……这么多年,我也很想她。”

杨福的脸色愈发冰寒,毫不掩饰厌恶的神情,冷哼一声:“想她?你说笑话呢?”

淮王的表情凝滞在脸上,抽搐半晌,无奈道:“夏莲是如何死的,方才濂儿已经同你说了……你怨我没有在她死后替她报仇。可是这仇,我如何能报?报复汪直和万贵妃要冒太大的风险,一不小心便要搭上整个淮王府,我不能为了她一人,将无数人的性命搭进去啊……”

“这都是借口。”杨福咬牙嗤道,“若真有此心,又怎会如此瞻前顾后?就算朱见濂所说是真的,最起码,你也不能帮汪直和万贵妃掩饰罪行,假称夏莲回了家乡!而你,不仅这样做了,还对他们一脸谄媚。如今你又虚情假意在这里说痛苦,其心可诛!”

淮王慢慢摇头,泪水顺势滚落:“我并非毫无作为,当初假称夏莲回乡,不过是让汪直和万贵妃放下戒备,这才能进行接下来的计划……对于这两人,鲁莽行事是行不通的,因此我一直等到这次入京,才与濂儿里应外合,为夏莲报仇……”

朱见濂愣了愣,在目光与淮王撞上后,旋即反应过来,硬着头皮接道:“没错,此事的确是父王在幕后交代的。”

杨福沉默不语,打量着淮王脸上的每一寸表情,忽而凝眉:“你逗我玩呢?京城驿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都看在眼里。淮王你千方百计阻止朱见濂,如今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幕后主使?”

淮王竭力保持神色不变,辩解道:“阻止他,是在明面上做给众人看的。若不如此,有朝一日事发,我如何保全淮王府?”

杨福僵立不动,目光渐渐变得迟疑起来。淮王见状,又继续道:“你想想看,若不是心中有夏莲,我又怎会立她的儿子为世子?”

杨福的眉头更加深重,看着淮王,心中已有动摇。

“过去,你以为是本王加害夏莲,那时你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本王也不知你是夏莲的养子,不怪你。本王明白,这些年你为了夏莲承受了许多,可是,若她有在天之灵,必定不希望你毁掉她亲生孩儿的荣华富贵,对不对?”

他的字字句句灌入杨福耳中,如同惊涛骇浪,不停撞击翻涌。细小的灰尘在火光中飘扬浮动,如碎散的心事悬浮不定,剪不断,理还乱。淮王的说辞煞有介事,夏莲的深情到底是否被辜负了?他开始怀疑自己从前的判断,这怀疑逼得他头昏脑涨,胸口透不过气来,闭上眼,全身上下的力量逐渐流逝,渐渐软了下来,最后竟只剩下哽咽的一句:“你……你当初明知道你给不了她什么,又为何要留她在身边?”

他语中已流露妥协之意,淮王眼中闪过一瞬精明的光,转而叹息道:“我对夏莲,的确是有亏欠的。可我对她,也的确是真心。我所能做的弥补,也就是今后好好待濂儿,还有……你。”他顿了顿,眼神恳切地望向杨福,又道,“我知你如今身份不一般,但眼下误会解除,你也不必再继续装作汪直。待你入京复命,说明篡位之事是子虚乌有后,若你想要隐退过富贵生活,我可以帮你。”

杨福的眉心松懈下来,轻轻摇了摇头:“为了夏莲,我已蛰伏多日,如今走到这一步,要我全然放弃,却是不能的。”他将目光转向朱见濂,那双与夏莲相似的眼睛深邃而幽亮,将他心中的尘霾照亮,也将过往的憾恨转移了方向,“看在世子的分上,我不会再动淮王府。可既然一切的源头是万贵妃……如今身在汪直的位置上,也不能将仇恨荒废。我会回京,这份仇恨,就由我来终结。”

淮王心头一颤,忍不住道:“万贵妃是极不好对付的,汪直既然已经不在了,就别把事情再闹大了,若是追查下来……”

杨福知他在担心什么,摆摆手道:“放心,我不会连累淮王府。更何况,之前我已经将谋权篡位的伪证呈给了皇上,总得走这么一趟才能证明淮王府的清白。”他闭上眼,叹道,“至于你的负心薄幸……三年前,我在景德镇欲取你性命,没成功就当两相抵消,我也不想再去追究了。”

朱见濂登时骇然,自他听了卫朝夕的那番话之后,其实便隐隐意识到这件事,可情势紧急,逼得他未能细想。如今杨福提及,已清清楚楚地说明,杀害沈瓷父亲的人,正是杨福……

可如今,得知杨福与夏莲的关系后,他偏偏还什么都不能做……亲人被杀的恨,他比谁都清楚,若是有一日小瓷片儿知晓,他又该站在何种立场?

而此时,刚同卫朝夕小心翼翼走入地道的沈瓷,听了杨福的话,不由得滞住脚步,身体变得无比僵硬。

淮王怔了须臾,又笑起来,上前拍了拍杨福的肩:“都多久的事了,既然本王毫发无损,如今也都说清楚了,以后就不须提了。”

杨福的眼睛微微黯淡下来:“你是毫发无损,只可惜……”

他话音未落,身旁忽然冲过一个影子,似一阵疾风旋过,火把被吹歪,明明灭灭闪烁在地道中,再平静时,杨福已感到自己的喉咙被人从背后用一根冰凉而锐利的武器抵住,还不见其人,却已涌出阵阵杀气。

紧接着,便见卫朝夕从暗处扑了过来,一开口便带了哭腔:“阿瓷,不要!不要伤他!”

沈瓷眼睛发红,全然没有听到,如一头发狂的小兽,将手中的钗尾死死抵在杨福的喉咙上,从背后绕到杨福面前,看着他的脸。如此相似的五官,相似的着装,甚至是相似的情形。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笑声,这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地道,越来越猛烈,直笑到直不起腰,心也似乎随之跌入深渊。

一瞬间,她收了笑,语中尽是咬牙切齿的战栗:“原来这世上还有如此相似的人,原来,一切都是你!”

自嘲、悲凉、恨意、悔悟,潮涌般地袭来,涌在她的胸口。沈瓷手中锐器不停地颤动,仿佛随时都可能刺入杨福的咽喉。杨福认命地闭上了眼。

几乎就在同时,卫朝夕冲上前,抱住了沈瓷的胳膊:“阿瓷,别杀他,求求你,我求求你……”

沈瓷怒极攻心,根本管不了这么多,左手的指甲已深深嵌入杨福的脖颈。她右手握住锐器,奋力甩掉卫朝夕的手臂,正欲刺下,卫朝夕再次扑了上来,拉住她的手臂直接跪在了地上:“阿瓷,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放过他吧,是他错了,但我不能没有他啊……”

她泪水涟涟,引得杨福猛地睁眼:“朝夕,你……”

他话没说完,沈瓷的指甲掐住他的喉结,生生将他的话扼断。此时,她的力量大得出奇,丝毫不松手。杨福喘不过气,双瞳放大,胸口已是起伏不定。

眼见杨福快要无法呼吸,又有一双手上前,大力拉住了沈瓷。

这一次,却是朱见濂。

“你不能杀他。”朱见濂沉声道,“他如今的身份是汪直,若你杀了他,皇上发怒,必定逃不了惩罚的……”

“他是杨福还是汪直,我很清楚。”沈瓷一双眼瞪得血红,试图挣脱朱见濂的拉扯,“惩罚不惩罚,我也不在乎。”

朱见濂拉住她的手腕:“可我在乎。”

沈瓷冷哼一声,浑身尽是冰寒:“你在乎的,恐怕不只是我的安危,更是你们之间的协议。”

一句话,竟将朱见濂堵得哑口无言。他的心似被一根鞭子痛苦地抽打着,想要说些什么,却觉言语艰涩。唯有一双手依旧没有放松,僵持在原处。

淮王见状,匆匆上前劝道:“沈姑娘,三年前,杨福是冲着我来的,并不想伤害你父亲,他是无心之失……”

沈瓷打断了他,冷言道:“当初若是一刀结果了你,你还能在这里说无心之失?”

淮王蹙眉:“话不能这么说,当初若不是我在你落难后收留了你,你今日能当上督陶官吗?”

“若不是爹爹替你挡了那一剑,你命都没了,如今竟还拿此事来要挟我?”被淮王的话激得愤怒,沈瓷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是挣开了朱见濂,再度朝杨福奔去。

手中的钗刺,在几次尝试后,终于刺入了血肉,血液一股一股冒了出来,却不是杨福的。

就在方才,卫朝夕觉察到沈瓷的动作后,一个激灵迅速爬起,趁着沈瓷蓄力之时,挡在了杨福身前,而那钗尾没能伤到杨福,却刺入她的肩膀,深深的,血液渐渐溢出,浸透了衣衫。

卫朝夕捂住肩膀,疼得表情扭曲,脸色惨白一片,克制着自己没有叫出声,她呜咽道:“阿瓷,你若真的一定要杀他泄愤,就朝我来,让我来替他偿命吧……”

沈瓷的手悬在空中,簌簌颤动。

钗尾插在卫朝夕的肩上,不敢拔出,也不能拔出。她看着朝夕悲怆决然的脸,这个与她一同长大的好友,以如此决绝的姿态站在了她的对立面,气息紊乱,可眼神坚定。沈瓷不能进,亦不甘退,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似在激烈搏斗,将她的心搅得天翻地覆。

良久,她从牙缝中挤出一句颤音:“朝夕,你不要逼我……”

卫朝夕脸色苍白,身体被杨福从身后扶起,咬着牙坚持:“我说了,让我替他偿命……”

沈瓷怒极反笑:“什么你替他偿命?你明知道我不会对你动手,不过是想仗着多年的情谊威胁我罢了。”

卫朝夕硬咬着嘴唇,说不出话,只依旧将身体挡在杨福面前。

情势僵持不下,杨福怀抱着气息越来越粗重的卫朝夕,开口道:“沈姑娘……三年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我为复仇而活,杀人偿命,我是明白的。但请你多给我一些时间,等我做完该做的事,便任你处置……”

“不要!”卫朝夕挣扎着转过头,抓住杨福的衣襟,“……你不可以这样,不可以丢下我。”

杨福摸了摸她柔软的发,微有哽咽:“朝夕,因果轮回,我自己犯下了错,也早知有这一天。”他抬头,以恳求的目光看着沈瓷,“沈姑娘,我必须回一趟京城,再给我一段时间,可以吗?”

沈瓷冷笑道:“你回去了,进入宫中,我哪还伤得了你半分?到时候朝夕若是再以死相逼呢?”

淮王心烦意乱,忍不住厉声道:“沈瓷,你就算不顾及自己,也得想想世子,想想收留过你两年的淮王府!如今皇上已觉本王有叛乱之心,杨福若再不明不白葬身于此,你让皇上怎样想?”

沈瓷的目光依次扫过面前几人,脚下步履虚浮,红着眼无力一嗤:“你们一个个都有理由,你们一个个,都是圣人……”她的目光望向朱见濂,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盯紧他的眼,“小王爷你说,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朱见濂看她这般模样,鼻子发酸,英俊的脸部线条隐藏在黯淡的灯光下,喉结动了动,喑哑着唤她的名字:“小瓷片儿……”

她提紧了心,盯住他一开一合的唇瓣,似要从里面将话语撬出。

他眼神涣散,眉峰蹙得越来越紧,表情尽是矛盾与犹疑,沉默半晌,终是垂下眼帘,喉咙哽咽:“让他回京吧……”

“……”沈瓷全身的力量一松,无力地跌坐在地。

“对不起,他的护卫就在地道口守着,我不能让你和整个家族因此毁掉……”朱见濂蹲下身,想要抱住她,她却躲开了。他的心像是被一把锋利的尖刀来回割着,却看见沈瓷慢慢地转过了头,眼睛直直地望向杨福。

此时此刻,卫朝夕躺在杨福怀中,泪水不停地流,手还紧紧拽着杨福的衣领,用力朝自己身边拉扯,生怕他离开。

而沈瓷在杨福的眼里看到了什么?

那种悲戚、悔恨、无奈和痛苦交织的神情,竟与当初苍云山上的汪直如出一辙,那般追悔莫及,又有一种认命般的绝望。

她的眼泪瞬间不受控制,顺着面颊跌落下来。

众人的唇舌交战,朝夕的以死相逼,小王爷的劝慰退让,再加上眼前这最后一击,她终于垮掉。缓缓地,她站起身来,抹去眼角的泪水,一步步朝外走去。

狭长的地道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朱见濂从身后追上她,又被她强力推开,脚步加快,头也不回地说道:“我想静一静,你们的事,你们自己处理。只是回去告诉杨福,让他别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朱见濂仍不放心:“你要去哪里?”

“回去。”她叹息道,肩膀塌了下来,语中是深深的挫败,“回景德镇。”

她坚持独行,瘦窄的身影渐行渐远。朱见濂尚无法离开,只得派了几人悄悄尾随,护她周全,又折身回到地道,与其余人一同从杨福进来的入口出去。

杨福带来的精兵早已等得焦灼,见几人一同出来,竟还多了淮王和卫朝夕,不由得惊诧,连忙迎了上去:“汪大人,怎么样?您若是再不出来,我们都要冲进去了。”

“我没事。”杨福扶着卫朝夕,对那几人道,“先送她去医馆治疗,她的肩膀受了伤,去看看有无大碍。”

“是。”

那几人从杨福手中接过卫朝夕,指了指朱见濂和淮王,犹疑道:“那……他们呢?”

杨福与朱见濂对视一眼,斟酌着开口道:“之前所谓淮王叛乱一说,不过是一场误会,我已经查清楚了。”

那几人面面相觑,又问:“那之前,呈给皇上的书信证物……”

杨福心口一跳,以目光得到朱见濂的肯定后,开口道:“此事另有隐情。为让皇上消除疑虑,淮王或者世子,最好还是有一人出面去一趟京城,届时将缘由亲自同皇上解释清楚。”

淮王应道:“好的,多谢汪公公特地走这一趟。”

杨福点点头,上前几步走到朱见濂身边,压低声音道:“我先同朝夕去医馆,书信一事,你们自己想想如何处置,我随后就来。”

两伙人刚一分开,淮王立刻问朱见濂:“书信?什么书信?我先前并未听你们提及。”

朱见濂道:“这是卫朝夕在景德镇告知我的。杨福在亲赴矿场前,已向皇上呈上了你拉拢兵部尚书王越谋权篡位的书信,据说已查证,正是你的笔迹。”

“我什么时候拉拢王越了?别说拉拢,我和他连话都没有说过。”

“他对这件事谋划已久,自然是寻人伪造的。”朱见濂道,“此事我已有应对之法,只是不知父王你是否会同意。”

淮王看着他:“你打算如何做?”

朱见濂娓娓道来:“既然不打算拆穿杨福的真实身份,总不能说那些信件是他伪造出来的。但信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出现,要解释清楚,总得有人出来担。这人得同您有点儿关系,还得有些怨恨,除此以外,手头还得有些势力,才能想法将这信传到京城,被西厂查到。”

淮王眉心微蹙:“你想说谁?”

朱见濂慢慢吐出了两个字:“杜氏。”

“这……”淮王略有迟疑,“她虽然做过一些错事,但毕竟曾是王妃。而且,子衿的亲事也已经定好,就快出嫁了……”

朱见濂心道,他就是要让朱子衿这桩亲事成不了,谁让这母女俩总是不安分呢?为了给他找难受,竟想法来对付沈瓷,这是他不可承受的底线。别说刚好遇见了杨福这件事,就算没遇见,他也得想法子整治这两人。

朱见濂眉头挑起,反问:“那除了杜氏,您觉得还有谁能符合这个条件?”

淮王仔细想了想,他处世圆滑,府外的人鲜少得罪,就算有冲突,也不过是同一些市井刁民。这些人不可能将他的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更没能力用假证混淆西厂的眼线,思来想去,竟也只有杜氏一人符合条件。

“可是,若说是杜氏所为,也说不圆满。她自己也是淮王府的一员,若因叛乱被诛,对她又有何益处?”淮王斟酌道。

“若说是为情所迷,利弊又何须计较?更何况,她行事如此鲁莽,压根儿没顾忌到株连一事,也是合理的。”朱见濂说得有理有据,不容辩驳,“别忘了,矿场的地道,当初也是她私下交易,允人造出来的。这一点有迹可循,她逃不掉。制造假证诬陷淮王叛乱一事,安在她身上恰到好处,她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谁让她自己做了这么多糟心事呢?”

淮王沉吟良久,终是低叹道:“事到如今,或许只能如此了。”他想了想,犹豫道,“可是,对杨福,我依然不太放心……”

“杨福不可全然信任,但我这次听他所言,并不觉是谎话。”朱见濂瞥了一眼淮王,道,“方才您的戏做得挺真,不过,您是真的不打算拆穿杨福的假身份吗?还是仅仅想先稳住他的情绪?”

淮王转过头看着他,反问:“你觉得我全是在做戏?”

“难道不是吗?将对付汪直的事揽在自己身上,你我都知晓这事的真假。”

淮王揣着手,叹道:“此事对他撒谎,不过是希望他能够平静下来。我若不是顾忌他是夏莲的养子,大抵可以直接想法子揭露他的身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杨福既然来了,也是做好了应对的准备。若他在送您回京的半路借机假死,有些事就算是真的,也说不清了。”朱见濂语中夹带着半分嘲讽,“无论怎样,起码杨福已经把我们的话听了进去,您对夏莲也不算辜负,反是落了个顾念旧情的名声。”

淮王听着他阴阳怪气的语调,不由得微怒:“有你这么同父王说话的吗?”他沉下一口气,道,“夏莲去世后,我的确没有追究下去,可这并不代表我不在乎。只不过身在其位,还有更多事需要顾及罢了。这些年我对你的维护,难道你感觉不出来?”

朱见濂沉吟半晌,似是深思,良久才开口道:“我明白,也知晓您的顾虑。”他顿了顿,轻吸了一口气,“可是,也正因为我知晓您的顾虑……所以,我也绝对不会再走您的老路。”

淮王眉心一拧:“你这话什么意思?”

“表面的意思。”朱见濂道,“虽然我并不赞同父王您的做法,但我也看得出来,您对夏莲并非没有感情。当初有过两情相悦的深情,如今才有如此多负累。于她,于您,于我,都是如此。若当年您能光明正大地娶她为妃,也就没有今日这些事了,您也不会有痛苦和惭愧了。”

淮王琢磨出点儿朱见濂的意思了,当即点破:“你是想用这个劝服本王,拐着弯让本王同意你娶沈瓷为妻?”

朱见濂不答反问:“若是如此,您会同意吗?”

“不会。”淮王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你是淮王世子,考虑的不应当只有自己的喜好,她背后没有家世支撑,连当家主母都做不了,更别提帮你了。她如今还是皇上亲命的督陶官,皇上对她印象满意着呢,是你想让她离职就离职的吗?此事想都不要想,我不同意。”

“不同意?”朱见濂苦笑一声,语气微嘲,“难道,要让我和她再重复一遍您和夏莲的故事吗?”

朱见濂再度提及夏莲,引得淮王情绪激动起来,声音都提高了几度:“正是因为不希望你重蹈覆辙,我才不允许你同沈瓷在一起!我同夏莲,就是因为当初没有果决地让她离开,才酿成了今日的局面。当初本王是没发现你对她情谊已深,若早有察觉,当初就不会带她回淮王府!”

淮王越说越激动,语毕扬手一挥,闷气道:“眼下时局紧张,本王不想同你再讨论这些没用的,先把眼前杨福的事解决了。”

“我提此事,也同杨福这件事有关。”与淮王的激动形成鲜明对比,朱见濂依旧平静,“我明白您不许我娶她的缘由,也充分理解。既然如此,不如换个方式。刚好我也不想做这个世子了,不如就趁着这次风波,您找个由头把世子换了,大家都省心。”

他的表情波澜不惊,似乎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淮王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你,你说什么?”

“我知道,现在提出这个要求太过匆忙,可在心里我已思虑多次。世子的位置,对我而言并不重要,不但没什么益处,反而是束手束脚的羁绊。您捧我坐这位置,对夏莲的心意已经尽到了。可我占着是浪费,不如就此离开,还望您成全。”

“荒谬,荒谬!”淮王气得浑身发抖,“想一出是一出,简直异想天开,当初杜氏百般干扰,本王都坚持立你为世子,如今你竟用这个来威胁本王?”

朱见濂轻轻摇头,表情没有半分掺假:“不是威胁,更没有把这作为任何筹码。这件事,我已认真思考了许久,是慎之又慎的决定,绝无半点戏言。”

“本王不想再听你胡言乱语!”淮王从喉咙发出一声低喝,别过脸去。恰好这时,马车停了,已是到了王府门外。他一甩衣袖下了车,满腹怒火地朝书房走去。

朱见濂不声不响地跟在他后面。

书房中,一片诡异的寂静,两人都不说话,只听得淮王粗重的喘息声回荡在安静的空间内。他闷闷地坐在椅中,手将扶手握得紧紧的,任压抑的氛围萦绕四周。

“父王……”朱见濂轻吸一口气,如今的场面虽然不适合,但眼下时局紧迫,该说的还是得说。他斟酌着话语,终于开口,“父王,方才的提议,不仅是我心中所想,更重要的是,眼下的情势也需要我们这样做……”

淮王不吭声,眼睛合上,手将扶手攥得更紧了。

朱见濂用尽量平缓的声音道:“杨福方才说过,如今皇上已经拿到叛乱的书信假证,需得我们中的一人亲自面圣,方显诚意。父王您大病初愈,不宜远行,此事可交给我来办。虽然事情的主要责任在杜氏身上,但此事重大,皇上若要追究源头,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淮王府疏于管理,也当受罚。众所周知,入京以后您因身体不适卧床休息,诸多事务都是我在料理。皇上若要怪父王您对杜氏疏于管教,我大可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由此失掉世子之位,顺理成章。”

淮王面上是冷冷呵斥,心底是怒火中烧:“你倒是想得周全。”

朱见濂恭敬道:“父王,既然我们都不打算拆穿杨福的身份,此事就必须有人出面承担。杜氏毕竟是女子,追究到淮王府的根本问题,不是我就是您,既然我正有此心,又何必让您再受影响?”

“都是借口,借口!”淮王倾过身体,瞪着他,“你不就是想同沈瓷那个丫头在一起吗?费这么多口舌,本王已经说过,不同意!”

“为了她,也不仅是为了她……”朱见濂垂下眸子,情绪未能完全压制,声音已是喑哑,他深吸一口气,将无尽的情绪融在克制的语气中,低缓说道,“这样,不仅是为了她,更是为了我的母亲……夏莲想要的,夏莲没有得到的,不正是她最希望我能够做到的吗?我不想要同你们一样的结局,亦不愿沈瓷在王府受委屈,她是有自己一片天的女子,而我也渴望没有名权羁绊的生活。这样的决定,于我们而言都是解脱……父王,幸福与成全,是您从前没有给过夏莲的,如今,您也不愿意给我吗?”

淮王只觉快要喘不过气来,一天之内,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已经让他失去了先前的从容淡定。他躁动地扬手,不经意带倒了案上香炉。香灰撒了一地,间或有微微的火光,闪烁在灰烬之中,又一点一点湮灭了。

就如同此生姻缘的余烬,跨过两代人的爱恨情仇,于此刻洒落、燃尽、随风飘散。

夏莲消逝已久的笑靥,似乎再次浮现在淮王面前,这是他放在心底妥善珍藏的女子。他其实是爱她的,放在心底,柔情萦绕。只是这爱情在他心底终究抵不过其余更为重要的东西,因而辜负了她,亦辜负了曾经共有的幸福时光。

他老了,念旧了,心底死守的名利和面子依然重要,可忆及从前,到底多了一分妥协的柔思。淮王晃晃悠悠地起身,良久站定,望着窗外阴沉潮湿的天,脑中回荡着朱见濂的话。不认同,却又被打动。

良久,他开口问:“是沈瓷要你放弃世子之位同她在一起的?”

朱见濂见他终于开口,连忙否认:“没有,她还不知晓此事。”

淮王的手指轻轻在案上敲了两下:“今日你阻止她杀掉杨福,杨福又是她的杀父仇人。想必她心里觉得你站在了她的敌对方,或许已对你失望至极。如此情势,你就能肯定她依然愿意同你在一起?”

朱见濂咬咬牙:“不能肯定。”

淮王微微一惊:“那你何必这么急着放弃自己的地位?你连她愿意继续同你在一起的把握都没有。”

朱见濂沉吟片刻,仔细想了想,再抬头时,眼中已是清明一片:“若我要对她许下承诺,便应该先把事情做到。如果我一定要得到她肯定的答复才愿放手,那样是不够诚恳的。”他眸中泛着光亮,认真无比,“对她,我已经错过太多,不愿再预设任何前提条件。得到也好,得不到也好,所谓诚意,就应是在不可预知的时候,已经下定决心去做。唯有如此,才有承诺的资格。”

淮王沉默,眼睛望着那一地散乱的香灰,喃喃自语:“濂儿,你同我,果真是不太一样的……”他的手在案上弹了弹,指腹间沾了些细细的余烬,无奈叹道,“真是不知民间疾苦,在王府的日子,不比在其他地方舒坦吗?”

他语中不解,却也带着一分妥协之意。朱见濂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分妥协,心中不由得溢出喜悦:“同她一起,在哪儿都舒坦。”

忽有叩门声响起,门外的随侍道:“王爷,汪直来了,候在外面。”

淮王道:“让他进来吧。”

“是。”

没过一会儿,随侍领着杨福前来,淮王问道:“怎么样?卫姑娘伤情如何?”

“伤在肩膀,未中要害,处理了一下伤口,应该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

言归正传,待房门再次关上,杨福便问:“书信假证这事,你们方才可有商议?”

“已有对策。”朱见濂将杜氏在其中的关系同杨福叙述了一番,杨福听了,有些愧疚,“这件事,要让一个女子来担?”

“事有因果,她自己做事阴毒,残人性命,也到了偿还之时。”

“是啊,事有因果……”杨福低叹一声,不再有异议,道,“既然你们已经商议好了,就先将她押入官府囚禁,等得了皇上的意见,再看如何处置。谁与我一同入京?”

朱见濂与淮王对视一眼,淮王仍有犹豫,朱见濂见状,抢过话头道:“父王身体不适,还是我去吧。我们何时启程?”

杨福瞥了眼窗外暗下来的天幕:“明日如何?若是再晚,恐怕皇上指派给我的精兵都到鄱阳了。”

“那便这么定了。”朱见濂立刻应道。

杨福点点头,多了几分肃然的神情:“待我将这件事禀报皇上后,便找机会去寻万贵妃。”

“此事不急,从长计议。”

“不,非常急。”杨福忧心道,“汪直有个好友叫王越,一旦证明淮王是清白的,王越也会被放出来。他如今已经开始怀疑我的身份,若万贵妃那边不能速战速决,恐怕后患无穷。”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垂下眼帘,“而且,我答应了沈姑娘……”

他的话没说完,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朱见濂一时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拍拍他的肩,没有言语。

淮王见状,也知眼下只能如此。他站起身,走到朱见濂面前,将他拉到旁侧,压低声音道:“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儿,本王也不再拦你入京。但是,有一个要求,你必须做到。”

“您说。”

“本王看杨福的样子,应是下定决心去对付万贵妃了。你得答应本王,别把自己搅进去,最好也让杨福放弃。若他能平安隐退,本王是愿意替他谋求后路的。”

朱见濂沉声思虑。原本,在他入京的考量中,也是想要参与此事的。杨福不能将行动告诉尚铭,势单力薄,或许唯有自己还能予他一些助力。

见他犹豫,淮王又道:“今日你用夏莲来说服本王,本王如今也得用同样的方式。既然汪直已经死了,夏莲的仇也算报了大半,她必定不希望自己唯一的血脉为了她涉险,适可而止,如何?”

“若我答应,您也会答应我先前提出的条件吗?”

淮王无奈道:“本王是不想答应的,可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本王还能如何?”

朱见濂笑了,终于点头:“好,那我也同意。”

淮王舒了一口气,于今日层出不穷的中,终于获取了一点安心。他缓了缓,唤来门外的随侍,正色吩咐道:“去,把杜氏给本王带过来,不得耽误。”

随侍领命而去,带着两个护卫入了杜氏禁足的院落,将命令告知于她。

“王爷,王爷终于要见我了?”杜氏欢天喜地,赶忙拿出匣屉里的金银玉饰精挑细选,拢了拢头上的发髻,嘴里喃喃道,“我就知道,王爷还是会来找我的。呵,他朱见濂算什么?就算我再如何,王爷终归是念着我的。”

反是朱子衿看随侍面色不善,嗅出些许不安的气息:“母妃,这事也来得太突然了,我怕不一定是好事……”

杜氏全然不听,对着铜镜细细画眉:“有什么突然的?你看,如今正是晚膳时间,刚巧唤我去用膳。”

“别浪费时间了。”传令的随侍打断了杜氏的话,“快点儿,王爷吩咐过,立刻过去,不必装扮了。”

话音刚落,两个护卫便上前架住杜氏的双臂,往院落外面带。杜氏的眉刚刚画了一半,另一头缺了眉尾,急得大叫:“哎,我还没画完呢,你们这些下人,胆子太大了!”

“您息怒,王爷吩咐了不得耽误,我们等不起。”护卫一边淡淡说着,一边连拖带拽地将杜氏拉到了淮王的书房。

“王爷,人带到了。”

“你们下去吧。”淮王的声音冷冰冰的,杜氏不由得浑身打了个激灵,细细一看,屋内不止有淮王,还有朱见濂和一个面生的俊俏宦官,看衣着,这宦官职位还不低。

眼前的三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用一种漠然而锐利的眼光。尤其是朱见濂,唇角似勾非勾,颇有深意地看着她,眸中的恨意与愤懑朝她涌来,似是终于等到一吐方休的机会。

欢天喜地的杜氏顿时如同被泼了一桶凉水,浑身上下都浸出一股寒意,连带着声音都在发颤:“王爷,这……您这是要做什么呀?”

淮王不动声色地睨了杜氏一眼,扬手指了指地面:“跪下,本王要审你。”

“为什么?”杜氏被骇得不轻,那画了一半的眉毛挑动着,显示出她的难以置信。

淮王被她那一半眉毛晃得眼疼,再次重复道:“跪下。”

杜氏双腿一抖,慢吞吞地屈下膝盖:“王爷,妾身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啊……”她已做好准备,若是朱见濂提到沈瓷受辱或是秋兰被杀之事,她就大声喊冤,眼泪都已晃在眼眶里蓄势待发。

然而,淮王开口问的却是:“三年前,你可曾与人做过交易,允许别人在矿场旁侧修建地道?”

杜氏千猜万猜,也没料到淮王居然问的是这个。多年前的旧事被翻出,还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她下意识地否认:“没有,我没有。”

“不是你,还有谁?”淮王逼视着她,“三年前,这事原本就在你的管制范围。若不是你,做这件事的人也必定会经你的手。你倒是说说看,当时是谁办了这件事?”

杜氏词穷,找不到应对的方式,再看淮王一脸笃定,想必这陈年旧事应是证据确凿,于是支支吾吾道:“我,我好像想起来了,当年的确有这么一桩事……不过我也是为了王爷您啊,那商人出资不菲,我……”

“大胆!”淮王的手猛力捶向案几,又颤抖着指着杜氏的鼻子,“你竟是从三年前,就已有如此不轨之心,你是要让整个王府都为你陪葬吗?”

他这戏演得生动,杜氏全然被喝住,哑着嗓子道:“王爷,妾身不明白您什么意思,不过是三年前的一条地道,原本闲置着也没钱可拿,何至于牵连整个王府……”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淮王怒喝一声,将她的“所为”一一道来,“你派人模仿本王的笔迹,诬陷本王欲谋权篡位;又将地道伪装成练兵之地,意图将本王置于死地!用心如此险恶,本王岂能容你?”

“模仿笔迹?诬陷叛乱?”杜氏睁大了眼睛,待反应过来,立刻伏在地上哭号,“不,不,我绝无此意,我是冤枉的,王爷,我是冤枉的!”

她的脸惊恐地抽搐着,发出不顾一切的咆哮,那画了一半的眉毛,如同一条蠕动的毛毛虫,狰狞可怖。

淮王衣袖一挥:“来人,把杜氏带去官府。她心思歹毒,欺君罔上,即刻押入大牢,待皇上下旨再论惩处,不得有误!”

“王爷,王爷!”杜氏惊叫着,双腿跪着挪到淮王身前,紧紧抱住淮王的腿,又被迅速推开。她眼睁睁地看着淮王厌恶的表情,无能为力。几个护卫走进来,要将她强行拉出,已经拖到门口了。就在这时,杜氏突然猛地抬起头,指着朱见濂咬牙切齿,“是你,都是你害我的!我没有诬陷王爷,我没有!”

她用尽全力挣开护卫,张牙舞爪地扑过去,可还没碰到朱见濂,便再次被拖了回去。杜氏瞪着一双泛红的眼,张牙舞爪,嘴里不停吐出污言秽语,却全然没有对朱见濂造成任何影响。他只是站在原地,一脸从容,似笑非笑。一片凌乱的模糊之中,杜氏似乎看到朱见濂唇角微张,轻巧比出了两字的口型:报应。

杜氏霎时愣住,就在她发怔的间隙,护卫已将她带出了书房。淮王的脸,朱见濂的脸,渐渐消失不见,只余下阴暗的牢狱、冰冷的铁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