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腌萝卜与糖醋鱼片(2 / 2)

“这是前年我过生日的时候她们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不过如果说是限量版就太对不起我衣柜里那其余的四十五件了……”我解释,有点头痛又有点无奈,“其实从毕业到现在,她们三个都有过一段很艰难的时期,都不同程度地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最长的是安,从毕业那天一直到去年。最短的是罗林,只有一个半月,但是她走得最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所以她走之前就说非要等到给我过完生日才走,虽然说是我的生日,但其实更像是为罗林壮行的仪式,因为毕竟,毫无悬念的,还是我做的饭。”我无奈地皱了皱脸,“她们一个个喝得烂醉,抱着马桶号啕大哭,一会儿说我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一会儿说我值得更好的,一会儿又说如果以后日子好过了,要给我世界上最好的生日礼物,还要立字为据,然后这就是字据。”

我指了指身上这件t恤。

“你没有和她们一起喝醉吗?”他问我,然而这个问题真是问得不能更加的恰到好处。

“连我都喝醉了谁来照顾她们呢,”我忍住笑,用不得已肩负重大责任的语气回答,“如果连我都喝醉了,谁来将她们三个人围着马桶,仿佛鞋教祭典一样的羞耻场面永远留存,然后剪辑加特效配bgm发到她们邮箱,并且每年作为保留节目强迫她们看一次呢?”

他停下手上的工作,用一种怪异的表情看着我,大概是在结合已知两人的音容笑貌生成画面感。我用公益广告一样正直高尚的语气说:

“不喝酒真的是一件非常,非常有益身心的事。”

然后我们一起炸出一个爆笑,笑得几乎喷出眼泪,引来客厅里打游戏的四人组略带紧张不安的注目,我们则回以让这种紧张不安雪上加霜的表情。我相信在六个时区之外,罗林的后脑勺也会猛然升起一阵寒意,足以让她好好打上几个喷嚏。

安来和我住是因为她无处可去。她父母离婚的时候把房子留给了她,她在毕业之后又把房子卖了,卖房的钱全部用在开料理店上,但资金的问题向来是永恒的问题,于是我让她搬来和我一起住。反正我常年一个人,刚好有人来陪我,对我来说无非是客房里一张现成的床,对她来说却能省下一笔租房的钱。但她也有她的坚持,我便陪着她在房租水电燃气伙食费上争执好久。终于谈妥后,她就搬了进来,就这样一直住到去年,直到唐磊死缠烂打地终于把她骗到手为止。所以安在这个家住得最早,也是最久,甚至到现在还时不时地返一下厂,只是不同于我当初的费力劝说,事到如今简直是赶都赶不走。

阿墨和肖远的故事则是从我们大学时期就开始了。阿墨父母经商,财力雄厚,她是家里的独生女,长得漂亮成绩好能力又强,就连性格也是温柔——至少表象温柔——温柔大方好得不得了,她就是那种传说中噩梦级的比你条件好还比你努力的人,几乎可以称得上完美。追她的人从我们还不认识她时就是人山人海各式各样包罗万象什么型号什么状态的都有,她却一概不搭理。害我们一直脑补以她的家世背景,阿墨可能已经做好了为企业联姻奉献一生的准备,后来事实证明这份担心完全多余,阿墨在大二的时候铁了心地恋上了计算机系的穷才子——肖远。

为此原本出国准备中的余墨同学就完整接受了祖国四年的高等教育。

基本上就是典型的富家姑娘穷小子的桥段。

所以这种典型桥段中必然会有一对强烈反对不让他们在一起的强势父母,只是门当户对的含义从来也不在于金钱的多少。而选择相信一个人所要付出的勇气和努力大概只有付出的人才知道,对于阿墨来说,站在窗台上的那一刻所能做的全部就只是,认真做出选择,然后认真承担后果,不单单是为了爱一个人,也是为了能拿回自己的人生,所以阿墨就选择从窗台上翻了下来,然后扭伤了胳膊。

好在肖远也没让人失望,他在阿墨铁心恋上他之前,确切地说,在他偷偷对阿墨一见钟情的时候,就已经把她规划进了自己的人生。他不动声色地开始为自己的事业打拼,当然他的打拼并不是那种大学生做家教补贴家用兼好几个职的拼法,他一边读书,一边和几个哥们儿一起搞软件开发,再之后是四处奔走,拿到天使投资,成立了现在的公司。虽然规模不大,但公司前途十分光明,最近听说那个如雷贯耳的卓然集团有意和他们谈收购。这个行业我不是很懂,却也可以看得出来肖远的未来绝对不止于此。

但那时的我们也只是才刚刚毕业,有时事情的无力之处就在于,有些事争分夺秒却未必可及,而另一些事则只能等待,等待时间以它无法撼动的节奏推进到那个节点。那时的肖远除了一个光明的未来以外仍然一无所有,他字面意义地睡在公司,无论临时找住处还是暂时住在酒店对阿墨来说都不是一个良性的选择,所以她是第二个住进我家的人,这也让安号称是“夙愿得偿地爬上了我的床”。

阿墨在我这里只住了几个月,她养好胳膊,找到工作,攒够租房的押金和第一笔房租就搬了出去。但她并没有和肖远住在一起,只是成了每一个城市里都一样的,那些出入写字楼,努力对待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的年轻姑娘中的一员,有一个正在创业的男友,偶尔见面,共同打拼着未来。唯一不同的,她还是处于那个比你条件好还比你优秀的噩梦等级。

我所知道的是,不久之前肖远才在城东的黄金区看中了一套房子,他之前找我帮忙参考,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认识了刚刚介绍给邵宇哲的那位靠谱中介王川同志。这事肖远还没有告诉阿墨,他想靠自己的能力给阿墨一个家。用肖远本人的说法,倒不是说穷小子一定要凑够身家证明给谁看,他所有努力的目的就只是想要阿墨好。只是肖远父母去世得早,他在亲戚的推诿和冷言中长大,对家庭有着很深的执念,他不想让阿墨留下遗憾。

至于罗林和江晨又是另外的故事了,这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不长,却最是轰轰烈烈,甚至从二楼阳台翻出来摔伤胳膊的阿墨都自叹不如。我们曾经开玩笑,如果我们把各自的日常讲述出来,会不会又是一个“老友记”的故事,但不是,生活其实很无聊,大部分时间都很无聊,大部分时间就只是自己,两点一线,就只是……日常而已。我们每天都认真生活,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普通人一样,会感到欢乐,也会有痛苦如影随形,但痛苦的表达是一件极其精细而繁杂的工作,没有人能真的做好这份工作。

“你知道,”我在回忆

的间隙开口,就着刚刚笑出来的眼泪切了一颗洋葱,把芝士条塞在洋葱圈之间继续说,“那天我在客厅打了一个地铺,这群家伙明明喝得醉到断片儿,已经睡得东倒西歪的了,也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摸到这家网店的,也不知道怎么交易成功的……不过这个数量我倒是有点头绪,大概原本是想买五件,五件包邮……”也刚好一人一件,再多一件做物证之类的,相当有道理,不像现在,因为醉茫了多写一个零,一人拿一件后,留下四十七件给我一年消耗一件。“其实五十件也算不上太多的数量,不过大概店家一觉醒来看到这个订单,也被它自带的感人至深撼动了心灵,还热情地帮忙设计了一下,选了选字体排了排版加了点友谊长存万古长青的特效什么的,彻底构成了见不得人的标准。”

我看了看正靠在料理台上帮我打蛋液的邵宇哲,感觉自暴自弃的氛围向外扩张,反倒有了种形象大概毁得差不多无法挽救了也没什么好顾忌了的轻松感。

“不,”他忍笑地说,“事实上,如果眯起眼睛看,能看出一点先锋派艺术的特征。”

“你可以眯得更加用力一点,比如闭上,就能看到更多的艺术特征了。”我不是很认真地白他一眼,把之前炸的鱼片和锅里熬好的糖醋汁一起翻炒,听着他的笑声在我身后温暖地振动,我让他把熟芝麻递给我。

“有时候我也会想,比如市面上比较流行的说法,什么朋友谈了恋爱以后重心就变了,要分出更多的时间给恋人,友情渐渐就淡了什么的,”我说着话,接过他递来的芝麻,一边指挥他去给鲜虾开背,一边将糖醋鱼片出锅。我顺手在盘子里将鱼片层叠出一个极具美感的结构,恰到好处地把芝麻点缀其上,成品简直拍照都可以不用滤镜。我自我欣赏了一会儿,才挑着眉毛说,“……不过怎么可能呢我做饭这么好吃谁舍得离开我呢。”

情绪一旦放松,整个人都不自觉地得寸进尺起来。我得意地笑着,把色香味俱全的鱼片端到他面前以兹证明,附带递给他的还有一双干净的筷子。他无辜地摊了摊潮湿粘滑的双手给我看,表示此时不太方便,尤其这个不太方便还是我造成的。我急于显摆,一时想也没想地就亲自动手夹了一块鱼喂给了他。

他自然地张嘴,吃下,一副专心品尝的样子,然后露出一个很是惊讶的表情,我却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汗刷的就下来了……

挺住!!我撑着脸的形状不变内心则如暴风般号叫——这种场面只要挺住就过去了!!!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眯起眼睛看着我,细细享受着美味,我向大宇宙猛烈输送他没有察觉出任何异状的祈祷,尤其我的手艺那么的好,他怎么可能从食物的味道上分散出任何的注意力,果然,他随即便表现出一种夸张的满足,舔着唇角的酱汁说,“相信我,直到吃到这个,我才终于有了回家的感觉,天,这简直太好吃了。”

我于是立刻就有点不好意思了,虽然他说的是大实话,但我也是个谦虚低调的人,还是要客气客气的。

“欢迎回家,”我客气地说,“不过说到这个,我刚刚就想问你了,我看你很熟悉厨房的样子,也是经常自己做饭吗?”

虽然是岔开话题用的,但指挥了人家这么半天,也确实对这件事有点点好奇。

“没办法,为了生存被逼无奈,”他无奈地摇摇头,“你知道,英国。”

不,并不想知道英国什么的,被你这样一说好吃的门槛突然就有点高度不好判定的感觉了啊……

……怎么会呢,当然是在开玩笑的啦,我怎么会觉得自己做菜手艺的好吃程度不好判定呢。

“说起来你的房子找得怎么样了,”感觉终于扛过了刚才那段艰难的时刻,我恢复了轻松自在,在心里对自己吐了个槽,随意地问他,“王川联系你了吗?”

靠谱中介王川同志。

“联系了,”他也配合着我闲话,“确实是个非常不错的人,找的房子各方面我都很满意,已经签了半年的合同,今天就是为这件事所以才晚到了一步。”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说起来那地方离这里还挺近的。”

他给了我一个地址,我知道那地方,是一个开放短租的酒店式公寓,环境很好,价格虽然稍微贵了一点,但是非常适合季租和半年租,而且也确实离我家很近,步行大概十五到二十分钟的距离。

“王川想必也很开心吧,”我想着那个大半时间都额头上挂着青筋但不得不面带微笑的青年,忍不住笑起来,“他人很不错的,就是性子有点急,也是很难遇到像你这样态度明确,容易沟通,尤其是预算还充足的客户,大概职业阴霾都能净化了吧。”

净化个三天左右还是没有问题的。

他对我夸奖的部分还以礼貌的微笑:

“说真的,这次真的要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不会这么快还这么轻松地就解决了这些事,”他认真地看着我说,“还有老房子装修的事情,还好有你在。”

“不……就……”我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整个人都结巴了,他那句“还好有你在”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了……“都是朋友……那么客气干什么……人之常情嘛唐磊和安也很愿意帮忙的,我就是效率高惯了说来你还是我领导呢哈哈哈……我觉得我还是直接说个不客气就好了。”

因为一系列的语无伦次,我感觉到自己的形象又衰败了一个等级。人的感情真是奇怪的东西,它丝毫不为理智所撼动,这么多年过去,无论怎样努力怎样告诫自己,最终还是会被邵宇哲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轻松击溃,连说话能力都尽数丧失。

结果还是没有任何长进,在他面前我仍然是这种不争气的样子。

我消沉地给土豆切片。

他一副不忍笑出声的样子。

“不过比起以前你真的变了很多,”他帮我把鳕鱼从蒸锅里拿出来,一边用烫到的手指捏着耳垂,“以前总觉得你有点……怎么说,男孩子气的感觉,我从没想到你会对做饭感兴趣,”他露出个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来之前就一直听唐总说你做饭如何好吃,我还想,五年多不见了,你也变成贤妻良母了。”

我正在查看烤箱,听到“贤妻良母”的部分只好干笑两声,“贤妻良母”二十五年没有谈过恋爱的槽点还真是……自己吐不出来。

“我也是生活所迫……”我意有所指地冲客厅里那堆“生活”偏了偏头,“这部分我倒是有一个‘巨蟹座的人都是潜在的料理高手’的典故可以讲一讲……”我转身,他已经将生菜沙拉放在玻璃碗里,正在帮我翻炒着锅里的牛腩,我默默看着他熟练的动作,以及衬衣袖子卷上去后露出的手臂线条,肌肉随着翻炒的动作紧绷和放松……我悲壮地把视线移开,真的给他讲了那个条目突然就具体起来的悲惨典故,当然其实也没有那么悲惨,“毕竟后来烹饪就真的变成了我的兴趣,”我回顾了一遍自己的心理历程,“渐渐地就发现研究食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整个尝试、研究、搭配、调味,甚至是摆盘的过程都充满了趣味,更不要说烘焙了……”我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回到正直的方向上,思考着总结,“尤其最有趣的是那些季节性的食材和节日食俗,各有各的氛围加持……总之,有时候不厌其精地去做某件自己喜欢的事,就会有种生活真美好的感觉。”

他笑了一下,侧身把主厨的位置让给我,半是自言自语地温声说:

“季节性吗……看来至少有一整年的时间值得期待了。”

我的胃底因他一年的期待而泛起一种空茫而又温暖的感觉,又有些酸涩,一时间竟然感到一种茫然的失措。我试着站回到一个惯有的位置上去看待这一切,听着客厅里那些熟悉又喜人的动静,闻着食物因为恰到好处的烹饪而散发的香味,感受着时间在皮肤上停留时的微小触感,就好像这一切都不会变化一样。

我一直很喜欢准备食物的过程,我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做这件事,这是一段集中而专注的过程,我享受这种沉浸于自己世界里的感觉。我从未觉得孤单,也并不排斥陪伴,无论是让安举着食谱,听她讲一些亲昵而又无关紧要的琐事,还是和阿墨一起尝试新的或者旧的烹饪方式,这些都让我感到愉快。然而我却从来没有真的把这段独属于自己的时间与谁分享过,在邵宇哲出现之前,在他说着“帮忙的位置”和“一整年的期待”之前,我其实并不知道这之间有什么不同。

非常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