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吐司面包和三种口味的果酱(1 / 2)

虽然顶头上司说了必须先休息一天,虽然感冒的症状也终于出现了涕泪横流的场面,不过我还是在第二天的时候就打了电话给夏阳,让他把手头上的招投标项目分我一部分。

“你能等到明天吗?”这位深得人民群众信任的好同期用一种故意得很明显的方式压低了声音,悄悄地说,“现在接你的电话是违法行为,尤其是我,还在重点监视人员的名单上。”

“什么名单?”如果这是什么笑话,我完全缺失了背景资料的部分,“你把公司商业机密卖掉的事被发现了?”

“没错,我还把你也供出来了。”他自己倒是乐不可支,“我听说你感冒了,好点儿了没?”

“好多了,”我说,边揉了揉鼻子,忍住一个打喷嚏的冲动,“我这周申请了在家办公,所以来吧,尽管把工作中无力承担的部分交给我吧。”

“这话听起来就病得不轻啊,”夏阳轻快地说,伴随着敲击键盘的声音从话筒里传过来,“难怪邵总一早就特意跟我打招呼,说如果你来电话讲这件事,让我明天以前别理你。”

“于是你就这样背叛了我们的同事情谊。”我在自己的语气里注满鄙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有点心虚地问,“……你们邵总在吗?”

“不在吧,”他的声音远离又拉近,大概是探身确认,“早上有位杜经理来找他谈事,好像就是你做的那个周年纪念展的项目,在邵总办公室里谈了一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这个时间,估计吃饭去了。”

……这待遇差得也太大了,明明就在前一天,就在我还负责项目的时候,每次谈事都是我方人员自己送上门去的。

“不过你放心,”我的一时无语让夏阳声音里的八卦气息都快抑制不住了,“他们谈事的时候,郭茗也在场的。”

我就知道。

“你们造谣的时候有点逻辑我就放心了,”我在夏阳高呼冤枉中冷淡地放话,“标书,邮箱,现在。”

“暖暖。”就在我准备挂上电话的时候夏阳叫住了我。

“嗯?”我疑惑地哼了一声。

“冷静理智。”他语气正经,带着点不言说的意味,我虽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样,但这句话本身却让我有了一种久违的安心感,然而还没等我开口,他就接着说道,“邮件已经给你写好了,我保证明天早上9点会按时发送的。记住,多喝点热水,不要放弃治疗。”

我们的对话和同事情谊就这样结束了。

同事虽然靠不上,还好还有很多边角的工作可以做。今天剩下的时间里我都用来整理公司内网档案库里的杂乱资料,把旧文件编号存档,把多余重复的无效文件删除,把过期的证书用年检后的新版替换,更新业绩表格,模块化各类合同……这件事我们部门计划了很久却一直没时间做,就像是整理房间一样,太过琐碎,又太过需要大块的时间和集中的注意力来完成,现在倒是格外适合和我一起彼此救赎。这工作虽然枯燥乏味,但是能给我的大脑带来一种秩序上的成就感,好像所有的东西被整理得井井有条,一切问题就能够顺理成章地找到解决的方法。

任奕鸣果然如他自己所说,约定就是约定,就算他没有车,就算他住的地方和料理店距离我又都实在称不上近,就算我这种滞留状态最多也就维持两个星期,他也依然毫不妥协,坚持履行。最终协商的结果是由安老板亲自冒充外卖,将这份专属定制的美味变成了我俩每天分食的宵夜,吃完以后还要上交一份题材不限字数不少于八百字的感想,反馈给厨师本人。

这段时间居然过得有点儿像我刚开始上班的那段日子,那个时候我和安也是这样,趴在餐桌上敲着各自面前的电脑,累得不想说话,只顾得上自己手指之间的那点儿距离。纸张和资料摊在一边,维持生命的食物则堆在另一边,然而只要有哪怕一丁点儿余力,安都会帮我一起吐槽这种上班时间在外面奔跑十里、下班时间不得不把所有文字表格案头工作拿回家来做个没完的黑心公司,老板是个什么鬼。

……现在想想真是格外的怀念最后那个部分。

至于邵宇哲,我是在扭到脚三天之后在自家门口再次见到他的。

三天之后是我预约好的换药时间。因为扭得确实不算严重,三天时间我的脚踝几乎已经完全消肿,只是扭到的部分浮现出了一些夸张的青紫——颜色夸张,痛感倒是已经缩减在了某个固定的范围之内,不去碰它的时候就只是一种沉闷的存在。我相信只要稍加注意,去趟医院的任务应该可以无伤通关。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安始终对我没恢复好导致习惯性扭伤的事耿耿于怀,我甚至都觉得没必要再去医院了。

所以当我一大清早打开家门,原以为是匆忙出门的安忘记什么中途折返,结果却看到邵宇哲的时候,我确实因为满脑子的疑问而出现了片刻的死机。

“今天是去医院的日子,我来接你。”他却像是我们早已约好一样,在我呆立当场时语气平淡地说。

“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我说,哀叹自己没用的大脑每次都在处理不过来的时候就把想到的第一件事给我弹出来。

“这两天有些忙,”他轻微地勾了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早上好。”

“因为杜经理吗?”我看着他眼下的阴影和眼里的血丝,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正在不合适的发酸,于是硬生生地解释,“我是听郭茗说的,昨天有点儿别的事找她,顺便就聊了聊,设计调整再加上之前落下的进度,这两天杜经理……嗯,盯你盯得比较紧……早上好。”

我尽量总结得中立,毕竟郭茗讲述的原始版本完全是一个破镜重圆再续前缘曾经爱过重新来过、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的爱才是真正的爱……的八卦故事,风格一致,版本没变,可能是同一个造谣手出品。

……再加上交接工作时不忘见缝插针,强行给我分享邵总行踪的好同事夏阳……所以也可能不是谣言。

至于几天前那个“邵总是我们这边的邵总”的设定,大概已经是anotheruniverse的事了。

现在再吐槽我司独特的舒压方式还来得及吗?

“去见了几个朋友,”他轻描淡写地说,笑意却更加深了,“纪安已经走了?”

“嗯,她今天有个采访,”我总觉得他的问话哪里有点怪怪的,还来不及细想,突然意识到我们还站在门口,我完全忘记要请他进来,我一边侧身一边说,“昨天有家杂志联系她,想要为他们新增的城市推荐栏目做一期图文访谈,约了她今天在店里面谈,如果顺利的话,又要拍照,又要录花絮视频放在社交网站上,所以她一早就去店里准备去了。”

这家杂志我和安都知道,属于轻时尚类,内容质量很高,发行量大,在年轻女性的群体里非常受欢迎。基于料理店的客户占比,确实是相当难得的宣传机会,而且对方还特别点名了主厨也要出场,点得意味深长,看来食物美味主厨更美味这样的江湖传说就算是定性了,所以安一早就奔到店里的准备还包括了把任奕鸣按在镜头前这个部分。

只是没想到对方昨天才联系上就想约今天见面,还好我和安之间的感情已经越过了需要我空中转体三周半单脚落地证明自己真的没问题的阶段,我拉开门,她就乖乖带着彼此的信任飞奔而去了。

“所以我想是我赢了。”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用一种可能是在开玩笑的,再认真不过的表情说。

我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所谓的“赢了”是什么意思——所以这确实是个玩笑。

“你就别跟着安瞎胡闹助长她的狗血剧情结了,还真的要带我去医院……”我略感无力地说,虽然安说了诸如争夺名额这样的话,不过我们都习惯了她喜欢过嘴瘾的嗜好认真成分基本为零,“幸好安不在,否则她下半段的剧情就是……来,让我给你转述一下:当战斗的获胜者带着胜利的荣光出现在我家门口的时候,她本人将亲自用我们一辈子的爱情毫不留情地将其践踏,然后带着我跨过他的尸体扬长而去。你想配合着表演尸体吗?”

“不想,所以我连她的部分也考虑在内了。”他表情没变,自然而然地说,好像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样子。

我只能哑然地看着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你……”有那么一瞬我想问他难道采访的事难道和他有什么关系吗,但又觉得这个问题实在荒谬得开不了口,“你要吃早点吗?我刚煮了咖啡。”我说。

“好。”他露出一个微笑,跟着我在餐桌旁坐下。

我终于在这个场景里找到了一丝安全感,心理补偿一般地说:“还有土司面包,是我自己烤的,还有三种口味的果酱,咖啡喜欢什么口味的,要加糖吗?牛奶?”

“我要上次那个杯子。”他说。

我停下,疑惑不解地看着手里拿着的那只咖啡杯,又看了看他,难道是因为今天起太早还没有醒透吗?为什么脑子又开始跟不上了。

“上次的那只玻璃杯,”他看着我说,“聚会那天你让我挑的那只,我看到所有人都有专属的杯子,我想要那个。”

我背对着他,手指不小心在摩卡壶上停了一下,带来一阵灼烧的刺疼,我忍耐着,把咖啡倒进原本的杯子里,用不在意的语气说:

“下次吧,那个是客用杯子,和别的是一套的,我改天给你买个新的……或者你可以带自己喜欢的过来。”

我把咖啡放在他面前,没有看他的表情,他也没有反对,我们面对面坐着,再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吃着各自盘子里的东西。空气里飘着咖啡的香气,带着一丝专属于清晨的凉意,身体里残存的困意慢慢苏醒过来,我突然意识到比起夜晚,早上似乎有一种更加浅表的脆弱和更加敏感的亲密。

我放下早餐。

“那个,嗯,我饱了,你慢慢吃,我去准备一下出门。”我慌忙起身,忘记调整受力点,被脚踝的抗议痛得吸了一口冷气,却仍然用不应该有的速度逃进卧室里。

“……不用着急。”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难以判断的情绪,“是我来早了。”

我没有花费太多时间调整心情,只是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悲惨的表情时微微有些停滞。然而就在我换好衣服,画了一个日常的淡妆,鼓起勇气出来的时候,却发现邵宇哲已经靠在我的沙发上睡着了。

早餐的杯盘已经不在餐桌上了,大概已经被清洗净收好。我立在原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他大概是真的很累,即使睡着了也还微微皱着眉,像是完全无法放松的样子。我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深怕这一丁点儿的声音惊扰到他……

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慌。

等等……貌似我们上一位部门总监,他的前任,广受人民爱戴的陈总监,因公累倒差点猝死在工作岗位上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姿势啊陈总!

我惊恐万分地蹭了过去。

……他确实只是睡着了。

我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他面前,抬了一半也不知道具体是要干什么的手还悬在半空,我犹豫了一会儿,心里一个不负责任的声音小声地说着,反正伸都伸出来了……

我于是换了食指的指尖,小心地抚过他皱起的眉心……

然后就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差点吓到猝死在犯罪现场。

电话当然不是我的,邵宇哲的眼睑微微动了一下,我顺着声音,从他外套口袋里捏出他的手机。

唐磊?

唐磊是可以变成未接电话的。

我按下静音,唐磊无声无息地挣扎了一会儿,变成了一个未接电话。

邵宇哲动了动,眼看有了醒的趋势。我深吸了一口气,弯下腰,悄声地在他耳边低语:

“你刚刚听到的一切都是个幻觉……”

我还没说完,这回电话在我手上震动起来,我差点反射性地扔出去,最终只是坚强压住胸口闭了闭眼,感觉心脏受到了不可逆转的创伤。

我看着屏幕上唐磊两个大字,想了想,稍稍远离两步接起电话,小声地说: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捏着嗓子,为了加深可信度,又用英文说了一遍。

“暖暖,别闹,让邵宇哲接电话。”唐磊的声音镇定地传来,听起来倒不像是很紧急的样子,我暗自松了口气,看了看似乎又回到稳定睡眠中的邵宇哲。

“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我说,“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

唐磊在电话那边发出一个假正经真猥琐的笑声,说道:

“想不到还能从你这里听到这种对白,真是没有需求就没有市场……”

“你和安商量好的是不是。”我决定挂电话。

“这次可是我们总公司的项目,借他用用,”唐磊仿佛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该放,什么时候该收,他在我真的按下挂机键时说,“总公司看上个大项目,想参一脚,邵宇哲说他有认识的人可以帮我们和法国人牵上线,说实话我原先确实代表行业认证过他长得帅,能力强,人脉又广,但是完全没想到能广成这种深不见底的程度。”

我想起alphastudio,想起settle.d的谢临,想起anthonymatteo先生和他远在意大利的老板……我在思路跑散之间适时地收回,深吸一口气,才带着不满对唐磊说:

“怎么连总公司也有他的事,他累成这样,到底有多少工作在手上。”

“累吗?”唐磊倒是用一种轻松到世界和平的语气笑着反问,“我怎么觉得还有些不饱和,毕竟,当员工妄想用工作来逃避人生的时候,源源不断地给他们安排工作,让他们认识到用逃避解决问题会有什么后果,难道不是一个优秀的老板应尽的责任吗?”

是个鬼……我静音了几个不健康的字眼,想想又觉得不对,奇怪地问,“他有什么需要逃避的。”

“我说的是你,”唐磊带着根本没有温度的笑意说,“他的问题我跟他另算。”

“唐总……”我突然感觉有点紧张。

“我觉得你们两个在自以为看得清,实际上特别执迷不悟的程度上简直不相上下,”唐总打断了我,终于不笑了,“这句话算是我作为朋友送给你的,别让安再为你担心了,虽然她无论如何都会为你担心的。”他无奈地放松了语气,“这次就算了,你帮我转告邵宇哲,让他下午两点的时候给我回个电话。”

我诚惶诚恐挂断电话,沮丧地看了一会儿面前的墙,默默地把头抵上去。

果然是自以为想得清楚,结果自始至终都还是这个没用的样子啊……

真是没用啊……我。

结果过了不到一个小时,邵宇哲就醒了,他在迷蒙中呢喃了一句,“不好意思我太累了,一放松就容易睡着……”

而我几乎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面壁。

他睁眼,看看我,半晌才迷惑道:“你这是……”

我赶紧换掉面壁的姿势,回头朝他露出一个尴尬不失礼貌的笑,“没事……理论上是面壁思过……”至于思什么过……这个话题显然无法进行,于是我决定换个思路,“对了,唐总让你两点的时候回个电话给他。”

邵宇哲起身,理清自己身上衣服的褶皱,并没有在我精神病人一样的行为上过多纠结,而是爽快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我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他又抛出一句:“在那之前,先带你去换药。”

“不,不用了,我刚才想了想觉得我的脚恢复得差不多了,”我紧张得往后缩了一小步。但他显然对我的话并不相信,于是我又补充道,“我甚至可以给你表演空中转体三周半单脚落地。”

邵宇哲双眼含笑,双手抱肩,用一副拭目以待的神情就那么看着我,那个表情用字面来翻译应该就是“请开始你的表演”。

我没学过体操,更没学过杂技,只能举双手投降,“我承认我不会……”

“那就走吧。”理直气壮。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鲜活的教材啊观众朋友们!

到了医院,邵宇哲几乎只用了三分钟就打发了唐磊的电话,剩下的时间,他就搬个板凳,坐我旁边,看医生给我换药。

其实真的没有大碍了,理论上只要不作死,就不会疼。医生也就只是象征性地走个流程,邵宇哲也许是出于他一贯认真细致的做事品质,在医生走流程的过程中问清楚了我伤势复原的情况,以及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项。

但是医生对他回以佛系三连,“没事,放心,不必。”

而我看着他们说话,陷入沉思。

心心念念多年的人此刻就在自己眼前,关切满分,似乎比你自己本身还要更加在意你的伤势,这样的情景,说没有触动,那肯定是要遭雷劈的。

但是,我只要想到,展厅里,杜晴雪和他并肩而立的画面,所有的触动就全都尽数碎成了渣渣,消散了。

短暂的沉思迅速结束,我趁邵宇哲还在和医生聊,火速穿上了鞋。

我觉得我不该来换药。

不,这不能怪我,应该说,邵宇哲就不该出现在我家门口,哪怕只是以朋友的身份,我脑海里的小恶魔都会无可抑制地滋生出歹念。

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小火苗,经此一役,又开始蠢蠢欲动。

我摁住胸口,告诫里面那头乱撞的鹿,不能因为短暂的美色而迷失,你会死的!

邵宇哲显然感受不到我的那么复杂的心理活动,只是把我当成一个伤员,伸手扶我,“走吧,找个地方吃午饭怎么样?”

“不要……”我脱口而出,忽视了他递过来的手,但又很快改口道,“我是说,我约了安,中午要去她店里吃。”并没有,但朋友的价值时常体现于此。

邵宇哲的手落空,有片刻的怔忪,但没有坚持,“好,那我送你过去。”

我摇头,“先送我回家吧,还没到饭点,他们肯定会让我做苦力,我不想带伤做义工。”这句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