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停下,不出声地喘着气,脸涨得通红。
她们追上来,说:“小春你是怎么了?生气了?我们在开玩笑。”
我并未答话,猛地转头,身后却没有半个人影,只有初夏晌午一条静寂的小巷子。可在我奔跑的一瞬间,我明明看到一个影子划过我的视线,不然我的心怎会跳得这样厉害。
蝉忽然叫起来,划破了空气里的沉闷。我咧开嘴:“走吧,走吧,下午还有高数课。”
这是三年后的我,h大政法系二年级的学生。生活何其忙碌,有恼人的高数,有参加不完的社团活动,还有一周两次的家教。她们说郑小春你是机器人啊,去谈恋爱吧。
“谈恋爱也要先有恋爱对象才成啊。郑小春作为学生会副主席高高在上,没有男生肯仰望。”
我正抱怨着,就看见了宿舍门口大把的花束,十七支白色的马蹄莲,系着浅草绿的大蝴蝶结,放在水泥地上,等待认领。
然后就有人尖叫起来,拿着马蹄莲中间的卡片高喊:“是给小春的!”
没有署名的花并不能讨我的欢心,却又真的很爱马蹄莲那种含蓄的美,于是舍不得扔掉,放在水瓶里,任它开放了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后,照例有新的花送来,照例没有署名。渐渐的,这件事成了传奇,整个政法系的女生都在猜测是谁在向木讷而拘谨的副主席表露爱意。被亲密女友逼问的时候,我也曾吞吞吐吐地说:“最近……的确总能感觉到有人在身后悄悄跟着我,在人群里默默看着我。可我却不知那是
谁的眼睛。”女友信誓旦旦要将这个痴心又胆小的示爱者找出来。
我不屑地笑笑,谁会知道我心里的那朵花早已过了花期。
事隔多年,我仍旧会梦见多吉和路川,梦见多吉在尘土飞扬的路边喊我的名字,然后一座楼轰然倒塌。昏黄的尘土包裹了他,我再也看不见他的脸。而那个叫路川的少年坐在灌木丛旁的长椅上嘲笑我。
这是一个噩梦,一次次让我在深夜惊醒。她们会好奇,她们想问,我梦里总喊着的多吉是谁。我闭口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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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女生们奔走相告,给郑小春送花的男生被逮到了,而且是一个很帅的高中男生。她们说的时候,我只是笑。这怎么可能,虽然姐弟恋现在很流行,可我也不信会有高中男生跑来和我谈爱情。她们说:“真的真的,他现在就被我们扣在宿舍里,真的很帅呢!”
于是,我笑着被她们推进了寝室。
他真的很帅,高挺的鼻梁,明亮的眼睛,棱角分明的一张脸。我的笑容僵住了。
他说:“郑小春,好久不见。”他站起来,足足比我高了一个头。两年不见,这个叫路川的男生已经像青杨一样挺拔了。
我把花瓶里的花甩到地上,我的心如针扎一般疼。我一直在努力避开往事,它们却还是跨越时光,追到了我的面前。
站在我面前的路川,他的身份的确是一个高中生,刚参加完今年的高考。他说他复读了两年,才有把握出现在我的面前。
路川变了,他的眼神不再那么冷冽。
我们走在校园的林荫路上,路两旁是高入云天的雪杉。我们的影子在地上跳啊跳,有一瞬间我仿佛有种幻觉,看见我们中间跳跃着第三个影子。我的心又莫名地跳起来,仿佛又感觉到从背后投来的目光。
我知道我和路川的心里都藏着一个解不开的结,那就是多吉。我们沿着那条路一直走到天际暗蓝,一直走到地面上看不到影子,也没有一个人先开口提起多吉。
见到路川的朋友,那些长大的面孔,他们都已不再嚣张任性。他们真诚地向我道歉,然后又如当年一样神秘地告诉我:“郑小春,那不是一场恶作剧,是路川真心实意想约你见面,想和你化解矛盾。”
我看着路川,他看着窗外。他的剪影依旧那么好看,睫毛上挂着透明的水滴。
他轻描淡写地笑笑,说:“郑小春,没关系吧?我再次出现没关系吧?可我等了两年才有勇气把误会澄清,我不希望你因为年少时的一次事故而对我绝望。”
我终于可以笑起来,我终于可以在心里说,多吉,原来那些尘土被风吹走之后,十八岁的天空依然那样湛蓝。
月光底下,仿佛有影子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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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校园里的木芙蓉开到荼縻。我站在飞花的树下,怀抱着十七朵白色的马蹄莲,迎接美术系的新生路川。
路川远远走过来,眉目俊朗,我们笑得欢畅。有女生传着我们的佳话。只有这九月的风知道,二十岁的重逢,与十八岁的那场爱恋再无关系。
我再一次感受到身后追随着我的目光,猛地回头,一个影子在阳光下逐渐褪去。
我对路川说:“你看,那个人的影子就像一个稻草人。”
路川说:“是啊。”
那人真的像一个稻草人,头发被风扬起,右腿站在地面上,左腿只有空荡荡的裤管随着风轻轻飘动。
路川轻声说:“也许对多吉来说,他宁愿站在你身后默默地看着你。”
两年前突然消失的金多吉,他在那场事故中失去了左腿。在医院里,我告诉他等我长大了要嫁给他,他就慌慌张张地逃走了,任凭我怎样找他,他都避而不见。
两年后突然出现的路川,他曾经去找过多吉。多吉说,只要郑小春还活在过去的影子里,他就无法放下心来。
两年后依然懵懂青涩的我和路川恍然明白,有一种感情,不是一朵花,也不是一句话,是绵而不休又无声无息的付出。
路川说:“如果金多吉能开口说话,他一定会说,金多吉的出生就是为了做郑小春的天使!”
我咧开嘴,用尽最大的力气,对着那个背影高喊:“我会快乐的,天使,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