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封建大家族的族长站在供奉先祖遗迹、奉养先祖英灵的菩提寺里,发现根本堂内的灵位竟比自家当前人口数目多得多时,不可能不感到慌张。
武藤家列祖列宗的名讳被奉于龛中,一片金字晃得人眼花,而堂下跪拜祭祷者,唯我一人而已。
僧侣念诵经文的平板声音无休无止,我掐准了他们敲击法器的时间,默默把香插进香炉。这种香比前世用的线香要短,味道闻起来更接近草木清香一些。
今日秋分,无风无云,无雨无雷,祭祖。从祭祀的理论上来讲,每一位祖先都应被照应到,但我没法把目光从最前沿的一个名字上离开。
武藤彰雄,前代火之国守,我的父亲。
我其实和他没见过几面,来到此世的前十年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居然是大名,等到第十一年我被带回他身边时,他已经生命垂危,在半昏半醒的状态下没熬过半个月便撒手人寰。我只能靠阅读手头仅有的卷宗、观察家臣的态度还有剖析家人对他的零星描述来推测他是个怎样的人。更重要的是,了解他给我留下了怎样一个烂摊子。
不用因我缺少父爱而觉得我很惨,事实上在收集到足够情报后,我非常庆幸自己的童年没有被他影响。
“……若堕恶趣,受大苦时。汝当忆念吾在忉利天宫,殷勤付嘱,令娑婆世界,至弥勒出世以来众生,悉使解脱,永离诸苦,遇佛授记。”
“叮——”
僧人们唱颂着,敲了一下铜铃。
“悉使解脱,永离诸苦”,这是地藏菩萨的宏愿,却和父亲的志向并不一致。
武藤彰雄,唯我独尊。
对比一下织田信长天下布武,武田信玄风林火山,父亲的野望听起来更像山〇组的黑社会老大。他年轻时脾气火爆又重情重义,倒有几分种花家豪侠的作风。从祖辈手中继承了芦上后,他先树立起勇冠芦上的名声,又凭此从周边地区聚集来一群和他志气相投的青壮,将治下未安堵的土地基本全部让这些人知行,每日一道狩猎习武,培养出一大批忠心于他的武士。现在四位家老除了佐佐木外,都在那时与父亲结交,号称“芦上四天王”。
“……或现国王身。或现宰辅身。或现官属身。或现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身。乃至声闻,罗汉,辟支佛,菩萨等身,而以化度……”
身后传来了极低的谈话声。但我不能回望,我现在是领头人,所有人都能看清我的每一个小动作,揣测我的想法、批判我的行为。我只好盯着香炉发呆。
世人总以为自己是先行者,殊不知拥有类似想法的未必只有一人。细川家统治后期就曾有重用忍族的先例,而在父亲麾下,不论出身如何皆可为幕僚,他交游广泛,一掷千金,对忍者也豪爽,芦上附近的日向、辉夜、秋道等忍族都曾为他效力。
乱世之中崛起的势力众多,但论重用人才,无人能出父亲之右。武藤彰雄接连攻克九郡后,他在国人心目中就是平定国内乱局的雄主。
“独有一狱,名曰无间……上火彻下,下火彻上。铁蛇铁狗,吐火驰逐,狱墙之上,东西而走。狱中有床,遍满万里……众业所感,获报如是。又诸罪人,备受众苦。千百夜叉,及以恶鬼,口牙如剑,眼如电光,手复铜爪,拖拽罪人……”
然而当他登上火之国守之位时,一切都变了。
时人都说,筑坂之战中我舅舅上杉博继的死亡是父亲暴虐无道的开端,我认为不是。
口说无凭,但我找不到更多资料,大藏里成库的记录消失一空,更没有亲历者给我讲“过去的故事”。我只能从晨议中找线索。
家臣们一贯的施政方针并不算宽松,然而比起他们口中父亲所制定的规划竟已算是仁政。当年夺国后父亲没有选择休养生息,而是征发民夫,修建城市、开疆拓土,周边诸国本就对新崛起的势力警惕万分,如此一来更是找到理由将他拖入拉锯战,终致良田荒置、赤地千里、民不聊生。由此来看,我父亲没攒起隋文帝的家底,倒把隋炀帝的好大喜功学了个十成十。
且他对战败者的态度极度不友好,越是曾经激烈反抗的地方政策就越严酷,偏偏又未能斩草除根,信任度没提高反倒先损害了民力,各地纷纷在别有用心之人的挑拨下搞小动作,忍族也先后脱离了联系。加之疑心日重,忌惮昔日功臣功高震主,渐渐多有闲置不用之意。
重臣离心、人心背弃,想必早已发生了吧。
“南无地藏王菩萨摩诃萨!南无地藏王菩萨摩诃萨!南无地藏王菩萨摩诃萨!”法事毕,众僧合掌赞叹,声振屋瓦,如狮子吼。
醍醐灌顶一般,我蓦然从沉思中惊醒,依照指示向祖先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