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局促不安地走进母亲的院落时,意外发现她正站在窗边,透过木栅望着庭内的枯山水。
“母亲大人的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好了。”我微笑着和荣贞院说,后者文静地点头称是。
“过来,彰成,”母亲从火钵旁抽出手,拉着我站到她面前。
她捏过我的肩膀,量了量我胳膊的长度,抚过我手上因各种训练留下的伤疤,用一种回忆往事的语气骄傲宣布道:“你不愧是你父亲的孩子。”
我也是您的孩子啊,母亲。
“这一仗打得很好,”她深陷的眼中闪烁着光芒,“川之国和雨之国能满足风之国的胃口,土之国自从常陆家下克上之后一直内乱不断,无暇东出,直到今年秋收前,西边都不会再起战端。接下来你要保持威望,笼络住坂原他们,全力对抗雷之国。”
母亲越说越亢奋:“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孩子威胁不了你了!崇明院的算盘打得再响也没用!”
我低声说:“其实祖母她——”也是在用她的方式保护我。
“住口!”母亲大怒,青白脸上迅速涌起潮红,淡淡眉毛高高立起,使劲撕扯她自己的衣襟:“你还说她的好话!不要忘了你哥哥——你的三哥现在依然不知在何处挨着饥受着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要不是她!你何至于此!我何至于此!”
我无法反驳了,只能默默无言地看着面前这个我最熟悉的陌生人。她总是这样,冷静的时候理智得如同窥伺猎物的蛇,可一旦越过那条细细的安全范围,就立刻变成暴烈的母狮,浑身覆着一种自毁的怨恨情绪,吞噬掉别人也吞噬掉自己。
我握住她的手,将它们坚决地按回暖钵上,跪在她面前抬起头。她慢慢平复了剧烈的呼吸,拧头盯着窗外,不愿再看我。
阳光洒在她胸口,刺红了她过分苍白的皮肤,她将脸藏在阴影中,嘴角一如既往地下压着,失去血色的下唇微微颤抖,又被牙齿死死咬住。
一滴眼泪悄悄掉下来。
我呼吸一窒。
或许是我太自大了,以“完人”的标准要求别人,却从没想过她遭受的痛苦。她的亲哥哥死在决胜前的战场上,上杉宗家后继无人,只能由分家继承,于是她失去了娘家;我父亲虽然只和她育有儿女,但并不缺少侧室和情人,况且又在四十出头的年纪早早去世,于是她失去了丈夫;我的三个哥哥,两个不明不白地死去,一个遁入空门匿影失踪,于是她失去了她所有的儿子;在这漫长而艰难的人生中,她跟随父亲颠沛流离,过分激烈的情绪摧残了她的身体,于是她失去了健康。
她只剩下我了。
“哥哥他一定在哪个古刹做大师呢,他以后一定会回来看我们的。”我将头埋在她膝盖上,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谎言。
她什么也没说。直到我行礼离开的时候,她依然如同雕像般执拗地坐在那里,望向枯山水中积雪的松树。
我推开院门走出来时,荣贞院碎步跟上了我。
“母
亲遇袭的那天,情况具体如何?”我问道。
荣贞院开口先道歉:“万分抱歉,如果那天我能提前发现的话……”
“不必这样,没人让你为件事负责,”我站定,语气尽量真诚地对她说,“你也是受害者,被吓到了吧?没关系,该惩处的人已经伏诛了。”
荣贞院躲着我的眼神,可我比她矮一些,正好能看到她低垂的睫毛下那双其实很明亮的眼眸。我们对峙了一会儿,她被我看得脸颊发红,低声开始叙述:
那天雪下得很大,站在窗边几乎看不清院门,风也吹得很急,呜呜作响,据说有座屋敷的房顶被吹掉了一块。
山城里的下人们都被安排去清雪,荣贞院一直陪着母亲在殿中读书,直到哺食过后,她离开主殿来到后殿的厨房替母亲煎药。
等到她再回到主殿外,发现窗户不知何时被支起来了。她感到很奇怪,因为母亲一向畏寒,更何况现在下着大雪。她伏下身从缝隙中往屋里看,发现母亲正在对一个陌生人大声喊着什么,随即抽出怀刃,拿着那柄短短的小刀便要冲上去。
她脑子一下就懵了,回过神时已经拾起了之前母亲在台阶下藏的薙刀,和母亲一起把那人逼到了墙角。然后她负责看守,母亲去叫来了侍女。
荣贞院讲完了,又羞涩地一笑:“幸好父亲当初让我选择学薙刀呢,如果选了弓箭的话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震惊地看着她。她依然是那副柔和似水的长相,眉眼细细的,身型比我这个孩子大不了多少。
是啊,她不是一直都是荣贞院,或许在戴上这个头巾以前,她也曾经是个会笑会闹会撒娇的少女,被谁珍而重之地捧在心上。
她以前跟我提起过她的名字,我怎么忘记了呢?
“谢谢你,雪。”你其实那么勇敢。
她惊讶地睁大眼,很快眉梢眼角都写满了温柔:“这是我应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