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2 / 2)

花儿与少年 严歌苓 1484 字 2021-01-08

晚江站在灶前,那套原以为生疏的烙饼动作,竟马上娴熟起来。

“需要用炉灶,再来。”越南女人正在准备开张午餐,对着匆匆离去的晚江说。

“不需要了。”晚江说。她突然想到自己这句话说得很糟糕、缺礼数,也似乎是个诅咒。

万一九华应了这诅咒呢?……等她回去,九华说不定已经走了。知趣、明智的九华,在他知道自己再不能给谁添任何好处,连一瓶滚热的鲜豆浆也不能带给母亲了,他就乾脆走了。以后的长跑路线上,再没有一个端热豆浆的九华等她,她跑起来会怎样?或许会心里踏实。九华的死完成了场输局,输得很痛快,输得风度很好──脸上排出一个灰白的微笑。那微笑是他打出的求饶白旗:放了我,别再指望我,别再拿我跟仁仁、路易去比,我很乐意给他们永远比下去。

晚江想,我为什么不放过九华?人们为什么不放过九华?九华就一点乐子,熬夜看几盘俗不可耐的肥皂剧。就为这点乐子,我也跟他过不去。凭什么有个路易,就得按路易的活法去活?有个仁仁,就得拿仁仁作样本去否定九华?九华能认输,也是勇敢的啊。……

瀚夫瑞来了,路易和仁仁也来了,就像他们把九华当过人似的。她冲上去,抓起瀚夫瑞的衣领,说你这下满意了?!路易上来拉,她抓起什么劈头盖脸朝他打去。抓起个什么呢?药水瓶子?玻璃杯?还是台灯?或许是手里正端着的这一摞烙饼……

她晃了一晃,把烙饼放在床头小柜上。九华仍像她离去前那样躺着,呼吸像是有了点力量。刚才她想像的“九华之死”,使她如从暴力噩梦中醒来一般精疲力竭。

近中午时,九华醒来,眼睛又清点了一遍人数。

葱花饼已冷硬,暖烘烘的可口气息,早已消散。洪敏见晚江对他使了个眼色。他便端起塑料饭盒,小声对九华说他去热一热烙饼,一两分钟就回来。九华的左手猛一动,意思是拉住父亲。

晚江替九华实现了这个动作,把洪敏拽住。两人飞快对视一眼。晚江顺着九华的意思,完成着他沉默的心愿:坐下,就这样好好坐一会儿。九华灰色的嘴唇吐出不够热的气流,气流潦草地勾出一些字眼,洪敏不懂得它们,晚江便试着去讲解──九华是说,我们要能还做一家人多好。一家子,天天吃葱花烙饼,也很好;葱花烙饼我们永远吃得起。晚江不住地点头,是的,葱花烙饼才值几个钱?她很想对九华说,我答应你,只要你别走,我答应你,咱还做一家子,在一块吃葱花饼。她还想说:儿子,你是对的──人兜出去这么个大圈子,去吃尽山珍海味,末了还是发现葱花饼最可口,一个大圈子最终还是要兜回来。

既然九华没有生命危险,日子还得照原来的样子过下去。晚江告诉洪敏,她去打个电话给仁仁,叫她中午不必来了,等九华好些再说。洪敏点点头。他懂得晚江的心思,怕万一路易送仁仁来,对洪敏无法介绍。

刚刚出门,仁仁已从走廊那头小跑过来,后面果然跟着路易。做什么打算都迟了,晚江只能大喊一声“仁仁,这边。”好让洪敏早作准备。

洪敏果然做了准备。他坐在一张椅子上,手里拿了张英文报纸,像是读得很入神。

仁仁丝毫没注意到他。她淡淡地跟九华说了些安慰和鼓励的话,便两手插在裤兜里,站到一边去了。路易对九华讲他曾经一个月内报废过两辆车,听上去他的车祸也出的比别人豪华。他跟九华火热得让洪敏对着报纸目瞪口呆。最后他握了握九华的手,说需要什么帮助,尽管开口。九华成了他酒店的贵宾了。路易随便到哪儿,镜头都是他的。

谁也没想到他来这一手,忽然转向报纸后面的洪敏说:“请你多关照我兄弟。”

洪敏不禁站起身,手已给路易握住了。

然后他谢幕退场,向身后的四个人挥挥手。他当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成全了这一家四口十多年来的头一次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