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 2)

花儿与少年 严歌苓 3167 字 2021-01-08

使他们分房希望最终落空的是仁仁。团里有人“误拆”了徐晚江的信,“误读”了其中内容。信里夹了一张两岁女孩子的相片,背面有成年人模仿稚童的一行字迹:“爸爸、妈妈,仁仁想念你们。”

这样,晚江和洪敏永远留在了十年前的洞房里。洪敏背了一屁股处份,从此不必去练功房卖力。他成了时装店的采购员,人们常见他游手好闲地站在路边上,从时装店里传出的流行歌曲震天动地,他的脚、肩膀,脖子就轻微地动弹着。他人停止了跳舞,形体之下的一切却老实不下来,不时有细小的舞蹈冒出形体。又过一阵,时装店寂寞冷清透了,两个安徽来的女售货员对洪敏说:不如你就教我俩跳探戈吧。

晚江的餐馆却很走运,一年后成了个名馆子。她一点也不留意做主角的日子,每天忙着实验她的新菜谱。一天有一桌客人来吃饭,晚江浑身油烟给请到前堂。她看见这桌人众星捧月捧的是一位“刘先生”。桌上有人说:刘先生问呢,这属于哪个菜系?

晚江问住了,过一会儿才说:就是“晚江菜系”。

刘先生轻声轻语,直接同她答对起来。他说他算得上精通菜系的食客,倒没听说过“晚江菜”。

晚江便傻乎乎地笑了说:当然没听说过,都是我瞎做出来的。

刘先生重重地看她一眼,老成持重的脸上一层少年的羞涩红晕。临走时他给了晚江一张名片,上面说他是美国一个公司的律师。他第二天约晚江去长城饭店吃日本餐。晚江活三十多岁,从没吃过日本餐,便去了。

餐后,刘先生给了她“一点小意思”,是个锦盒。他说每位女宾都有的,她不必过意不去。散了席刘先生回楼上房间去了。女宾们这才敢打开各自的锦盒。所有的“小意思”是真的很小,锦盒里是块南京雨花石,晚江的却是一串细链条,坠一颗白珍珠。

刘先生的那位亲戚对晚江一再挤眼,意思要留她下来。送了其他宾客后,他把晚江领到咖啡座。接下去一小时,他讲的全是刘先生,如何有学问,如何阔绰,如何了不起的胜诉记录。他没有讲刘先生想到国内选个刘太太之类不够档次的话,但谁都听得出刘先生选刘太太要求不高,一要年轻,二要貌美,三要做一手好菜。

晚江糊里糊涂跟那亲戚上了电梯。刘先生坐在露台上独自饮酒,小几上却放了另一个酒杯。亲戚说他想看电视,便留在房里,拉上了窗帘。

刘先生在淡蓝的月光里问了声:“可以吗?”

晚江傻乎乎地微笑一下。她不知他在徵求她什么意见。同时她的手给捏住。她想,她的手曾经各位老首长捏得刘先生有什么捏不得。接下来,她的手便给轻轻抚摸起来。她又想,部里首长们也这样摸过,他们摸得,刘先生摸摸也无妨吧。刘先生摸得也比首长们尊重多了,没有摸着摸着就沿胳膊攀上来,成了顺藤摸瓜。刘先生花白的头颅缓缓垂下,嘴唇落在了晚江手背上。

一股清凉触在晚江知觉上。晚江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异性触碰。似乎不是吻,就是怜香惜玉这词本身。晚江突然呆了:她有限的见识中,金发的年轻王子才如此地一垂颈子,一俯脸,赐一个这样的吻给同样尊贵的女人。

晚江回家的一路,都在想那淡蓝月光里,在她手背上赐了一个淡蓝色吻的老王子。

她把它讲给洪敏听。她讲给他听,是因为这样亲密的话,除了洪敏,她没人可讲。她还想让洪敏也开开眼界。

洪敏入神地听着,没说什么。她要他模仿,他亦模仿得不错。她这样那样地点拨一番,说他“还凑合”。几天里洪敏一直没有话。有时晚江在骂九华,或哄着喂仁仁吃饭,偶尔瞥见洪敏的目光,会突然有些害怕。她不知道是他目光怎么那样直。她不懂那目光中的木讷便是洪敏在忍痛,得死忍,他才铁得下心来。他在三天后铁下心来了。

他抱着她说:晚江,我看你跟那个人去吧。

晚江说少发神经。她没说:跟谁去?你说什么呢?她马上反应到点子上了。证明她一刻也没停地和他想着同一桩事,同一个人。

这便让洪敏进一步铁了心。他说:那个人,不是丑八怪吧?

晚江毒辣辣地瞪着他,手里喂仁仁吃饭的勺子微微哆嗦。

听你说起来,他就老点,挺绅士风度的,是吧?我是真心的,晚江。去美国,嫁有钱男人,现在哪个女人不做这梦?这梦掉你头上来了,搁了别人,早拍拍屁股跟了他走了。

晚江仍瞪着他,像他醉酒时那样不拿他当人看,觉得他有点好玩,有点讨厌。意思说:看你还得出什么新招儿。但他觉得,她假装不拿他当真。她其实心给他说活了。本来就偷偷活了的心,此刻朝他的话迎合上来。他认识她那年,他十九岁,她十七岁。他们在相互要好或彼此作对时都会说一句陈词滥调:你撅撅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几橛子屎。他们彼此的知根知底如同在一片漆黑里跳双人舞,绝对搭档得天衣无缝,绝对出不了意外。

洪敏说:行啦,收起你那套吧。

如马上收起那目光,不再像瞪耍猴一样瞪他。

接下去他和她平心静气地谈了一夜。他说到自己的无望,连一套把老婆孩子装进去的单元房都混不上。他说,这些年来,他给晚江往五楼上拎洗澡水并不能说明他有多模范,只能说他有多饭桶:本事些的男人早让老婆孩子在自家浴室里洗澡了。他说,晚江我宁可一辈子替你拎洗澡水,甭说从锅炉房拎着上五楼,就是上五十层楼;我死心踏地给你拎。可你马路上随便拉一个男人,他也拎得了洗澡水啊。

这个时分九华和仁仁在一层布帘那一面睡着了,他们听得见仁仁偶尔出来的一声奶声奶气的呓语,或九华不时发出的鼾声。

洪敏感觉晚江的眼泪浴洗他一般,淌湿他的面颊、脖子、肩。这便是她在离别他了。他安慰她,就算咱们为孩子牺牲了。账记到孩子头上,他就不会怪罪她,也替她找了替罪的。

托了一串熟人,离婚手续竟在一礼拜之内就办妥了。

整个过程,刘先生全被蒙在鼓里。他以为晚江原本就没有家累。他很君子的,在晚江对自己缄口时,他绝不主动打听。他认为晚江同他交往,自然是她能当自己的家,是她身心自由地同他交往。晚江愿意嫁给他,也是她自己拿主意。刘先生在这方面相当西方化;他绝不为别人的麻烦操心,绝不对别人的品德负责。退一万步,晚江嫁他动机不纯,那是晚江人格上的疑点,他不认为纯化别人的人格是他的事。

出国前一天,晚江在楼道里烧菜。一切似乎照常,洪敏围着她打下手。他们生活十余年,一直是这样,事情是晚江做,收场是洪敏收:一桌菜烧下来,洪敏要挨个盖上盐罐、糖罐,塞上所有瓶塞,最后关掉煤气罐。

这晚上吃了饭,晚江看着捆好的行李,说她变卦了。她不想跟刘先生走了。她不愿带着仁仁跟一个比陌生人还陌生的男人远走高飞了。她说,他是谁呀?我连他那洋名字都念不上来。凭什么相信他呢?他把我们娘儿俩弄到美国熬了吃不也让他白吃了吗?

洪敏说有他和九华呢。他要不地道,老少两代爷儿们上美国跟他玩命。

晚江恨不得就一屁股坐下,赖在五楼上那个小屋里。那屋多好啊,给她和他焐热了,喜怒哀乐也好,清贫简陋也好,都是热的。她说:不走了不走了。她摇着脑袋,泪珠子摇得乱溅。

我可受够你了,徐晚江。洪敏突然一脸凶恶。仁仁吓得“哇”一声哭起来。你他妈干什么事都有前手没后手;事出来了,屁股都是我擦。我他妈受够你了,你也让别的男人去受受你吧。

晚江渐渐看出这凶恶后面的真相。他其实在说:我想给你好日子过,给你体面的房、衣裳、首饰,晚江,你值当这些啊。可我卖了命,也给不了你什么。你看不到我有多苦吗?我心里这些年的苦,你还要我受下去吗?

第二天一早洪敏从食堂打来粥和馒头,晚江一眼也不看他。晚江就那样带着一张蜡脸,义无反顾地领着仁仁下楼去了。她知道洪敏看着她迈进停在楼下的汽车。汽车是瀚夫瑞专门租的,里面有大束的玫瑰。她知道洪敏一直看着汽车远去。清晨晾出去的被单、枕套,这时舞成了一片旗。